第三十节 构宇西山(2)
书名:陈子昂传作者名:李宝山本章字数:2018更新时间:2024-05-30 14:25:58
……生长在一个空寂的没有人的山林之中,你美好的资质得到过人的欣赏没有?你发生过什么作用?没有,你白白地开了,又白白地谢了。
这种“生命共感”,是古今中外永恒的话题。战国时期的屈原曾“哀众芳之芜秽”,英国的现代主义画家弗朗西斯·培根也说:“玫瑰开时很美,但几天后就会凋谢、死亡、腐朽。所有的生命都一样残暴无情。”正因为陈子昂在这首诗中传递的是一种“生命共感”,所以我们今日读来依旧会感动。这可以说是一种人生层面的“寄托”。如果我们再举一个无“寄托”的例子,就会更加明白陈子昂的“寄托”。比如陈子昂的好友杜审言有诗云:“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这四句诗生动地描写了早春游望时目之所见的景象,可是除此之外,它没有蕴含什么深刻的思想内容。杜审言诗句所写,只有文本描述给我们的现象,而不存在文本之外的隐喻;陈子昂的诗句,也是用文本描写了一个现象,但这个现象,明显有着文本之外的隐喻。钟嵘说:“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比兴,就是用文本之内的东西隐喻文本之外的东西。诗作要表达的意并不局限于文本表面,所以“意有余”;不仅仅是描绘物象,而要凭借这个物象来隐喻作者的“志”。简言之,即诗歌要有所寄托。这一点,从陈子昂《感遇》这首诗,可以深刻地体会到。
圣历二年二月,陈子昂又遇到了侍御史冀珪、司议郎崔泰之。三人一起把酒倾谈,狂欢了一个通宵。陈子昂写有《喜遇冀侍御珪崔司议泰之二使》《赠别冀侍御崔司议》两首诗,均有序言详述原委。陈子昂在其中一篇序中说:“进不忘匡救于国,退不惭无闷在林……夫达则以公济天下,穷则以大道理身。嗟呼!子昂岂敢负古人哉?”这段话与《无端帖》《喜马参军相遇醉歌》诗序一样,表现了陈子昂进退两难之困境。不过他在这里找到一段古人的话作为自己退隐山林的依据,那就是孟子所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陈子昂也在《喜遇冀侍御珪崔司议泰之二使》一诗序言开端描述了他归隐后的生活:“余独坐一隅,《孤愤》《五蠹》,虽身在江海,而心驰魏阙。”我们之所以说陈子昂现在陷入仕隐两难的困境,而不是安心归隐,原因就在这里:他是身在山林,心里仍然想着“魏阙”即朝廷的事儿。但是现在既已辞官,魏阙之事,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参与或者谏言了,那怎么办呢?读书。读《孤愤》和《五蠹》——它们是《韩非子》一书的篇名,按照唐人司马贞的说法,“孤愤,愤孤直不容于时也;五蠹,蠹政之事有五也”,陈子昂读它们的意图就很明显了。他还是关心国家存在的各种问题,并且想要为之寻求解决之道。除了阅读《韩非子》,陈子昂还大量阅读史书,并且有一个宏大的著述计划:“尝恨国史芜杂,乃自汉孝武之后,以迄于唐,为《后史记》。”陈子昂对《史记》之后的史书都不满意。为什么不满意呢?卢藏用只说了一个“芜杂”。我们可以从以下两方面来理解“芜杂”:第一,《史记》的宗旨是“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也就是从中发现并找出宇宙历史变迁的规律,《史记》之后的史书编纂都失去了这个宗旨;第二,本传第二章第三节提到过,陈子昂读书的目的是“原其政理,察其兴亡”,汲取历史经验,从而为现实政治服务,《史记》之后编纂的史书都达不到这个要求。所以,陈子昂自己要编纂《后史记》,是想以述史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我们已经在陈子昂的谏书、诗文中看到他多次以历史典故作为论证资源,来批评时政,借以阐述他的政治主张。不过这些谏书、诗文还是以时政问题为主,偶尔引及历史;《后史记》则是想以历史脉络为主,系统总结历史经验,从中引出自己的政治主张。陈子昂的这个计划如果成功实施,应该可以与后来宋代编纂的“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的《资治通鉴》媲美。只可惜“纲纪粗立,笔削未终”,圣历二年七月七日,陈子昂父亲陈元敬去世,编纂《后史记》之事也就搁置起来,“其书中废”。但从陈子昂编纂《后史记》这件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在寻找另一种途径继续实践他的政治主张,这条途径就是著述。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再回过头去看他所言“夫诗可以比兴也,不言曷著”,也就更容易理解了。陈子昂曾在《感遇》一诗中说:“众趋明所避,时弃道犹存。”大家都不理解我,但我不能就此随波逐流改变自己;整个时代都抛弃我,但是“道”是永恒不变的啊,它不会因为没有人用它就不存在了。陈子昂虽然在现实的仕隐选择上处于两难境地,甚至对自身价值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但他依旧相信“道”是存在的。他虽然不再为官,但他还是要让这个被世人所弃的“道”显现出来。因此,他要继续作诗,并且编纂《后史记》;也因此,诗歌一定要有比兴寄托,史书编纂一定要“原其政理,察其兴亡”。
与此同时,他也应乡民之请,撰写了一些地方官员的碑文,如《临邛县令封君遗爱碑》《汉州雒县令张君吏人颂德碑》《九陇县独孤丞遗爱碑》。陈子昂在碑文中一方面赞美这些地方官员的政绩,一方面也揭露、讽刺、抨击时弊,表现人民的痛苦,不粉饰太平,雕琢为文——相比于“初唐四杰”所写的碑文,这是一大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