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蓟丘悲歌(2)
书名:陈子昂传作者名:李宝山本章字数:2131更新时间:2024-05-30 14:25:56
总之,《蓟丘览古》这一组诗主要是赞叹历史上明君的礼贤之风,同时感叹贤人被疑而形成的悲剧。其题为“览古”,而实际上是“伤今”,借助古人之亡灵,指责现实非明时、无贤君、难际会、少信义,哭歌自己的忠义才智不能尽瘁于国。其最后一首《郭隗》开篇云“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这很容易让我们想到本章第二节提到的他父亲陈元敬对他说过的话:贤臣与明君遇合,方有盛世,而这种遇合,四五百年一个轮回。所以说这个世界上不是缺乏贤才,只是缺乏贤才与明君遇合的机会。其实,陈子昂在入狱之前,一直相信自己遇到了明君,也相信这种“遇合”可以缔造出盛世。但入狱给了他一次严重的打击,使他变得消沉;因战事而稍微恢复了一点激情,现在武攸宜又再次给他严重的打击。陈子昂开始怀疑了,怀疑自己也缺乏与明君遇合的机会。所以,《蓟丘览古》确实表现了“英雄失路,满衷悲愤”。
陈子昂这七首诗是寄给当时隐居终南山的卢藏用的,这从诗题及诗前序言可以看出。卢藏用对此也有记载:
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之知也。
明代四川籍学者杨慎读到这里,十分兴奋:这里面不是还藏着一首陈子昂的诗吗?于是,他将“曰”字后面四句单独录出,为之取题《幽州台诗》,并评价说“其辞简直,有汉魏之风,而文集不载”。由于杨慎的学术地位及其著作的影响力,这首本来“文集不载”的所谓“幽州台诗”就此传开,在明代一些唐诗选本中出现,比如钟惺、谭元春合编的《唐诗归》收录了此诗,并第一次为之明确取题为《登幽州台歌》。到了清代,钦定《全唐诗》选录了此诗,蘅塘退士编《唐诗三百首》“七言古诗”部分也选录了此诗,因此《登幽州台歌》脍炙人口,成为陈子昂名下知名度最高的一篇作品。
但这篇作品是否真的可以算作陈子昂的诗作,还存在很大的疑问。第一,这篇作品本来是《陈氏别传》的一个部分,而杨慎以前的陈子昂诗文集中,并不收录此诗。陈子昂的诗文集是陈子昂去世后,其好友卢藏用编辑而成的。卢藏用既然在传记中提到此“诗”,为何不将之收入集中呢?可见,若要将《登幽州台歌》认作陈子昂的作品,是缺乏版本依据的。第二,这篇作品四句话的意思,其实都囊括在了《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这一组作品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对应《轩辕台》中的“应龙已不见”、《燕昭王》中的“昭王安在哉”和《郭隗》中的“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对应《燕昭王》中的“丘陵尽乔木”、《燕太子》中的“千载为伤心”和《田光先生》中的“感我涕沾衣”。所以,这四句话是否只是那七首诗的概括,而并非独立的作品呢?第三,这四句话都是有来由的。南朝宋孝武帝读到谢庄《月赋》时,就曾感慨:“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宋孝武帝用了“所谓”的字样,可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应该是当时的熟语。比宋孝武帝略晚的张融也说过两句类似的话:“非恨臣无二王法,亦恨二王无臣法。”“不恨我不见古人,恨古人不见我。”另外,我们可以从屈原《远游》一诗中抽出四句重新排列,得到如下文本:“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我们也可以从阮籍《咏怀》中抽出四句重新排列,得到如下文本:“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天道邈悠悠,涕泗纷交流。”这样一看,《登幽州台歌》简直就是《远游》《咏怀》这几句的白话译文。
但是,尽管《登幽州台歌》有这么多的疑点,我们也不可否认其与陈子昂的关系。至少,我们说这四句话形容出了陈子昂在蓟丘怀古时的那种状态,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所以,我们暂且按照明代杨慎以降的说法,将《登幽州台歌》认作陈子昂的作品,来看看这四句话为什么能够产生这么大的传播效应。
其开篇两句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里的“者”,叶嘉莹先生将之念作zhǎ,就与第四句最后一个字“下”押韵了。与《蓟丘览古》有具体的怀古形象不同,这两句话用“古人”这个概念代替了所有的怀古形象,用“来者”这个概念代替了所有与怀古形象有着相同特征的今人。那些礼贤下士的古人,那些受到君主礼遇的古人,那些君臣遇合共创盛世的典故,都已成为历史的绝响,不复存在于现实世界当中。所以,陈子昂既“不见古人”,又“不见来者”。这种历史的虚无感,很容易与宇宙的寥廓感融为一体,所以就有第三句“念天地之悠悠”。是啊,时间无穷无尽,空间无边无际,一个生年不过百的渺小生命,又能完成什么,又能留下什么呢?你看那些“遇合”了的明君贤臣,你看他们创造出的太平盛世,现在不也“不见”了吗?个人际遇的悲剧,不过是人身处这浩浩历史、茫茫宇宙中必然发生的一件事情。那么,悲剧就是注定的,就是人力无可奈何的。孤独感与无助感再次喷涌而出,化作泪水,化作一场莫名的恸哭,所以就有第四句“独怆然而涕下”。
如果我们将这几句话当作诗,且当作是陈子昂的诗,它无疑是一首成功之作。尽管诗中没有十分具体的形象,但陈子昂本人、我们每一个读者,都在充当其中的形象。清人沈德潜点评这首诗说:“余于登高时,每有今古茫茫之感,古人先已言之。”你看,沈德潜就将自己化作了诗中形象,觉得此诗说出了自己登高时的“今古茫茫之感”。所以,明清以来的人们都给这首诗以崇高评价,是没有任何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