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蓟丘悲歌(1)
书名:陈子昂传作者名:李宝山本章字数:2263更新时间:2024-05-30 14:25:56
陈子昂在武攸宜那里碰壁后,再一次变得消沉。一天,陈子昂独自驱马出了军营,来到渔阳附近的古蓟门关。这里是燕国故地,传闻附近有轩辕黄帝的遗迹。陈子昂看着眼前荒凉的景象,想起自己北征时“历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迹已芜没矣”,不禁思接千载,一个个生动的古人形象浮现在眼前。陈子昂因此“慨然仰叹”,登上蓟北楼,面对着荒凉的蓟丘,写下了著名的《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
北登蓟丘望,求古轩辕台。应龙已不见,牧马生黄埃。尚想广成子,遗迹白云隈。——《轩辕台》
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燕昭王》
王道已沦昧,战国竞贪兵。乐生何感激,仗义下齐城。雄图竟中夭,遗叹寄阿衡。——《乐生》
秦王日无道,太子怨亦深。一闻田光义,匕首赠千金。其事虽不立,千载为伤心。——《燕太子》
自古皆有死,徇义良独稀。奈何燕太子,尚使田生疑。伏剑诚已矣,感我涕沾衣。——《田光先生》
大运沦三代,天人罕有窥。邹子何寥廓,谩说九瀛垂。兴亡已千载,今也则无推。——《邹子》
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郭隗》
清代中叶诗论家翁方纲曾说:“《蓟丘览古》诸作,郁勃淋漓,不减刘越石。”刘越石,即西晋诗人刘琨,后人评其诗云:“英雄失路,满衷悲愤,即是佳诗。”翁方纲以刘琨比拟陈子昂,即是说《蓟丘览古》这一组诗是“佳诗”,因为组诗所写正是“英雄失路,满衷悲愤”。那么,陈子昂如何就写出了“英雄失路,满衷悲愤”呢?这就需要我们对这组诗的每一首都有所认知,同时把握住其整体的精神脉络。
其《轩辕台》诗开篇云:“北登蓟丘望,求古轩辕台。”蓟丘就是古蓟门关外的一块荒丘,陈子昂站在上面,寻求、想象传说中的轩辕台。不过这是千年前的往事了,哪里寻得到什么踪迹呢?传闻黄帝曾“问天下”于牧童,牧童告诉黄帝:“治理天下就像牧马一样,清除掉害群之马就行了。”又有传闻黄帝曾多次向广成子请教“至道”。陈子昂说,黄帝当年的得力干将应龙等人,早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反倒是这牧马童子,今日还能够看到;而那已经成仙的广成子,想必正在云端遨游吧!“应龙已不见,牧马生黄埃”,这样的对比,仅从字面而言,给人一种功名转瞬即逝的感觉,倒不如牧马童子,可以“惯看秋月春风”。再比较而言,牧童则又不如广成子,可以万事不管,遗迹白云。这里面无疑表现了陈子昂某种略显消极的思想:对世间功名感到失望,而想要避世隐居。但黄帝典故的选取,似乎又巧妙地表达出某种讽喻意味。黄帝的求贤问道,可以不在乎对方是什么身份,牧马童子也好,修道之人也罢,都在黄帝的垂询范围之内。陈子昂生平谏言无数,真正被采纳者少之又少,而现在他的谏言又因其身份为“书生”而被武攸宜搁置、否决。所以,陈子昂对黄帝故事的遐想,明显是对自己平生不受赏识的补偿。此外,牧马童子提出的去除害群之马的治国之道,也与陈子昂平日批判引发恐慌的酷吏、空食国禄的无用官员的思想正相契合。所以,这首《轩辕台》虽然字数很少,但因典故的合理使用,内涵还是很丰富的。
其《燕昭王》一诗,更为直白地表现了陈子昂对自己不受赏识的感慨,并总领后面《乐生》《邹子》《郭隗》三诗。史载齐国趁燕国内乱,攻破燕国,燕昭王即位后,为了强国雪耻,“卑身厚币以招贤者”。燕昭王将自己求贤雪耻的宏愿告诉郭隗,郭隗说:“大王想要招揽人才,就从郭隗开始吧。大王优待郭隗,那些比郭隗更加贤能的人,就会不远千里而来。”燕昭王于是改善郭隗居住环境,像对待老师一样对待郭隗。同时,燕昭王修建了黄金台,“置千金于台上,以广延天下之士”。果然,各国人才纷纷慕名而来,“士争趋焉”。齐国的邹衍来时,燕昭王亲自打扫道路迎接,并为邹衍修建了碣石宫,依然像对待老师一样对待邹衍。魏国的乐毅入燕后,燕昭王给予其极高的礼遇,后拜之为上将军,使其率领燕、赵、楚、韩、魏五国之兵伐齐,攻入齐国都城临淄,最终一雪燕国前耻。但后来燕昭王死后,本来就对乐毅有所不满的燕惠王,受到齐国的反间挑拨,欲召回乐毅,致使乐毅逃到赵国。陈子昂心中想着这些历史往事,眼前的实景却是“丘陵尽乔木”。是啊,燕昭王求贤之黄金台已为陈迹,燕昭王一死,乐毅就遭受怀疑,致使“雄图竟中夭”,何况现在已经过去千年,再也没有燕昭王这样求贤、爱贤、尊贤的君主了!陈子昂只有对着茫茫苍穹大声疾呼:“昭王安在哉?”关于燕昭王的这几首诗,无疑是陈子昂自己初得赏识、后遭压抑、雄图中夭的写照。
其《燕太子》《田光先生》二诗,同咏燕太子丹和田光。史载战国末年,燕太子丹作为人质被送到秦国,不久逃归,收养刺客,蓄谋刺杀秦王嬴政。太傅鞠武向太子丹推荐了“智深”“勇沉”的田光。太子丹于是找到田光,田光又向太子丹推荐了荆轲。送田光出门时,太子丹对田光说:“我跟您密谋的事情,是国之大事,万万不可泄露。”田光笑着回答:“好。”田光办完太子丹嘱托的事儿,嘱咐荆轲去见太子丹,并对荆轲说道:“一个真正的侠士,其行为不应使人有疑。太子丹曾郑重叮嘱我不要泄露此事,说明他对我还是有所怀疑的。您见到太子丹后,告诉他田光已死,是不会泄密的。”于是拔剑自刎。陈子昂在《燕太子》一诗中赞扬了太子丹求贤的行为,在《田光先生》一诗中,既歌颂了田光献身殉义的品德,又批评了太子丹怀疑义士的行为。就如本传第四章第六节所说,陈子昂主张“贤人既任须信,既信须终,既终须赏”。田光的悲剧,就是太子丹“任而不信”造成的;而现在武攸宜也不采纳他的谏言,实际上就是不信任他的能力。所以,陈子昂对田光的悲剧产生了深深的共鸣,“感我涕沾衣”,这一把眼泪,既是替田光的遭遇而流,也是为自己的遭遇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