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措刑用贤（3）

在武则天晚年时，狄仁杰不止一次劝谏太子不能立武承嗣，而应该立庐陵王李显，因为武承嗣毕竟是侄子，血缘关系不可能亲过自己的儿子李显。武则天虽然打破了男性才能做皇帝的常规，但男权社会是由一整套系统构建起来的，其中就包括狄仁杰所讲的人伦血缘亲疏关系，武则天无法做到完全打破这套系统，最后也就只好还政于李唐。于是，就有人将陈子昂“安宗子”的谏言与狄仁杰的谏言进行对比，从而贬低陈子昂。对于这种意见，元代文礼恺在《金华书院记》中反驳说：

后之评史者，谓先生谏说武后，非狄公仁杰比。或者讥其失言，以武后不可与之言，遂谓事同而情异。殊不究夫先生所谓抚慰宗室者，果何意乎？其为唐室谋深矣。则先生之心，即狄公之心也。但狄公言之于武后衰老悔悟之际，其势为甚易，所以成反正之功。先生言之于武后淫虐方炽之时，其势为甚难，非惟不见听，竟殒于贼奸之手。自古不可以成败论人，原其心可也。

文礼恺站在传统政治立场为陈子昂辩护，认为陈子昂“为唐室谋深矣”，未必符合陈子昂的本意。但他指出陈子昂劝谏之时与狄仁杰劝谏之时，武则天的状态完全不同，所以陈子昂劝谏无功，而狄仁杰劝谏生效，这无疑是正确的。陈子昂上《答制问事》的永昌元年，正是武则天准备正式革唐之命、改朝换代的前夕，李唐宗室是其心腹大患，她怎么可能“安宗子”呢？所以，陈子昂《答制问事》的第一条“请措刑科”、第八条“安宗子科”，又被武则天束之高阁，弃置不闻了，对李唐宗室和朝廷大臣的滥刑诛杀依然如故：一个月后，即永昌元年四月，蒋王李恽、道王李元庆、徐王李元礼、曹王李明等诸子孙，徙其家属于巂州；七月，纪王李慎被诬告谋反，流于巴州，改姓虺氏；八月，诛内史张光辅；九月，纳言魏玄同被赐死于家……

《答制问事》八条的另外六条中，“重任贤科”“明必得贤科”“贤不可疑科”“招谏科”“劝赏科”五条明确提出用贤的问题，“请息兵科”表面上谈的是用兵问题，实际上谈的还是用贤问题：“臣恐庸将无智，未审庙算之机，故使兵甲日多，徭役日广。”这几条用贤的谏言，可以用“重任贤科”中的一段话来概括：

实以天下之政，非贤不理；天下之业，非贤不成……则贤人既任须信，既信须终，既终须赏。夫任而不信，其才无由展；信而不终，其业无由成；终而不赏，其功无由别。必神皇如此任贤，则天下之贤云集矣。

陈子昂在“明必得贤科”中指出，要解决滥刑的问题，“政在任贤”。而且，根据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原则，如果“今神皇诚能信任贤良，旌纳忠正，知左右之臣灼然有贤行者，赐之尊爵厚禄以荣宠之”，贤人就会“以类相举”，那么天下贤人都会为朝廷所用，武则天就可以垂拱而治了。只要任用了贤人，其他贤人就会被发现从而得到任用。在“贤不可疑科”中，陈子昂提醒武则天不能因为曾经重用过的贤人如裴炎等背叛了自己，就因噎废食，猜忌多疑，不再信任所有的贤人。“若外有信贤之名，而实有疑贤之心”，即使“日得百贤，终是无益”。陈子昂在“招谏科”中劝谏武则天应该向唐太宗学习，“广延直臣，旌赏谏士”，纠正“朝廷尚未见敢谏之臣、骨鲠之士，天下直道，未得公行”的时弊。在“劝赏科”中，陈子昂主张武则天旌赏功臣烈士，改变“死节勤公，名爵不及；偷荣尸禄，宠秩或加”的现状，“赏一人而千万人悦”，可以鼓励贤者建功立业，报效国家。

陈子昂提出用贤问题，或许就有对自身现状的不满；至少，很明显可以看出来，陈子昂批判“死节勤公，名爵不及；偷荣尸禄，宠秩或加”的现象，与他垂拱二年为乔知之打抱不平说“汉庭荣巧宦，云阁薄边功”是一脉相承的。至于武则天本人的“用贤”情形，历史上争议较大。比如《资治通鉴》卷二〇五云：“太后虽滥以禄位收天下人心，然不称职者，寻亦黜之，或加刑诛。挟刑赏之柄以驾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为之用。”一方面指出武则天为了收买人心而滥用禄位，一方面也称赞了其对人才的任用和对不称职官员的处理。《新唐书》卷七十六也指出：“太后不惜爵位，以笼四方豪杰自为助，虽妄男子，言有所合，辄不次官之，至不称职，寻亦废诛不少纵，务取实材真贤。”清代学者赵翼还为武则天“务取实材真贤”进一步张目，指出其“纳谏知人，亦自有不可及者”。但是，隋唐史研究专家岑仲勉就反对赵翼的说法，指出武则天任用姚崇等几个“实材真贤”，只是偶然事件：

彼所用宰相，绝无表现者占四分之一，无一长可取者数亦不少。薛怀义市井无赖，而三付以讨突厥之任，武攸宜、武懿宗皆裙带儿，而各使出讨契丹，张易之、昌宗兄弟更面首之流，而特为置控鹤府，设官署，此犹可曰务取实才真贤耶？

所以，陈子昂《答制问事》中大谈“用贤”之道，还是很有针对性的。

陈子昂上了《答制问事》后，“俄迁右卫冑曹参军”。这是一次正常的官职变动。据《旧唐书》卷四二记载：“凡入仕之后，迁代则以四考为限。四考中中，进年劳一阶叙。每一考中上，进一阶；一考上下，进二阶。”陈子昂从文明元年春登科入仕后，到永昌元年春末，五年中经历了四考，每次考核都被上司视为平平，得了四个“中中”，于是按照惯例“进年劳一阶叙”，将之由正九品下的麟台正字升为正八品下的右卫冑曹参军。同时其散官也由从九品下的将仕郎升为从八品下的承务郎。所以，陈子昂在永昌元年九月所上《谏刑书》中自称“承务郎守右卫曹参军”。右卫冑曹参军的职责是管理禁军的兵器、房屋修缮等事，也就是为禁军打杂。据记载，陈子昂任右卫冑曹参军后，“上数召见，问政事，言多切直，书奏则罢之”，一切依然如故。不过，虽然陈子昂的遭遇没有太大变化，朝堂上却酝酿着一场巨大的变革——武则天称帝的意图越来越明显。那么，陈子昂将如何应对这千古未有之风云变幻呢？我们在下一章继续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