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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节 负剑北征(2)

第二十节 负剑北征(2)

书名:陈子昂传作者名:李宝山本章字数:2080更新时间:2024-05-30 14:25:48

同城北面有一座峡口山,位居“大漠南”,“横绝界中国”,是古代匈奴与中原王朝的分界线。这里乱石林立,草木茂盛,远望气象万千,近看又普普通通。孤峭突兀的山峰迂回曲折,形势险要,是抗拒胡兵侵扰、守住汉人边塞的要冲。陈子昂和乔知之、王无竞曾骑马越过此山,写了《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一诗,描绘了这里的奇异景色,并勉励友人英勇进击,平寇立功:

峡口大漠南,横绝界中国。丛石何纷纠,小山复翕赩。

远望多众容,逼之无异色。崔崒乍孤断,逶迤屡回直。

信关胡马冲,亦距汉边塞。岂伊河山险,将顺休明德。

物壮诚有衰,势雄良易极。逦迤忽而尽,泱漭平不息。

之子黄金躯,如何此荒域。云台盛多士,待君丹墀侧。

“物壮诚有衰,势雄良易极。”陈子昂这句诗空泛地来看,是在讲物极必衰的道理;而实际上,他是有具体所指的。其《为乔补阙论突厥表》云:

夫以汉祖之略,武帝之雄,谋臣勇将,势盛雷电,穷兵黩武,倾天下以事之,终不能屈一王、服一国。宣帝承衰竭之后,抚疮痍之人,不敢惕然有出师之意,然而未有遗矢之费,而臣仆于单于之长者,其故何哉?盖盛衰有时,理乱有数。故曰:圣人修备以待时,是以正天下如拾遗。

陈子昂总结了秦汉以来中国与匈奴之战的历史经验,深刻认识到了“匈奴为中国之患,自上代所苦久矣”,以及“匈奴未灭,中国未可安卧”的道理,并根据汉高祖、汉武帝、汉宣帝的事迹指出一个道理:以汉高祖、汉武帝时之强盛,对匈奴也无可奈何,而汉宣帝却能轻易地降服匈奴,这是因为匈奴“盛衰有时,理乱有数”,汉宣帝时恰逢匈奴发生严重内乱,“残虐死者,计万亿数,畜产耗减,十至八九,人以饥饿,相燔烧以求食”。所以,朝廷应该“修备以待时”,平定天下也就轻而易举。而现在唐军面对的突厥,正是“物壮诚有衰,势雄良易极”,盛极而衰。陈子昂在表文中指出,“今者同罗、仆固都督早已伏诛”,突厥诸部发生了严重内讧,并且连年大旱,饥饿频仍,人心浮动,争相归附,正是派大军深入漠北、予敌以毁灭性打击的有利时机。朝廷应该抓住这个时机,“大定北戎”,就可使其再也无力南下骚扰掳掠,“千载之后,边鄙无虞,中国之人,得安枕而卧”。同时,陈子昂还提出两点建议:一是利用居延海泽与张掖河之间水草丰茂的广阔地带,军垦屯田,发展畜牧业,养鱼产盐;二是要改变用兵“主将不选,士卒不练,徒如驱市人以战”的现状。

值得注意的是,在陈子昂代拟的这份表文开篇,乔知之一面向皇帝认罪说自己“无尺寸之功”,“孤负圣明”,一面又向皇帝解释自己其实是日夜“以蕃事为念”,请皇帝明察。表文下面所提的各项策略,大概也有向皇帝表明这就是其日夜“以蕃事为念”的成果的意思。原来,在这次北征战役中,年近五十的乔知之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奖赏,还遭到了别人的谗毁。所以,陈子昂为乔知之写了表文之后,又写了《题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一诗:

闻君东山意,宿昔紫芝荣。沧洲今何在,华发旅边城。

还汉功既薄,逐胡策未行。徒嗟白日暮,坐对黄云生。

桂枝芳欲晚,薏苡谤谁明。无为空自老,含叹负生平。

诗的前四句是说乔知之本来欲像谢安隐居东山一样,在山间行采芝求仙之事,现在不但没有过上隐居的日子,头发花白一把年纪了,还来到边关打仗。诗的中间四句则是此次从军的“一无所获”:归还朝廷也没有什么功劳可叙,向朝廷献的“论突厥表”也还没有施行,不过是看着日落云生枉自嗟叹罢了。最后四句则是劝慰乔知之不必为此哀叹。

我们借陈子昂此诗顺便谈一下“生”字的问题。人们常说张九龄“海上生明月”的“生”是“炼字”,他不用只能体现物理过程的“升”,而用有拟人意味的“生”来形容明月,是点睛之笔。我们也会以同样的理由赞美杜牧“白云生处有人家”对“生”的选用,因为他没有选用只有空间意味的“深”。其实,写无生命之物而用“生”的,不可胜数,何止张九龄、杜牧两家!比如杜牧所写的云,陈子昂说“坐对黄云生”,李白说“云生结海楼”,杜甫说“荡胸生层云”;又如张九龄所写的月,张若虚说“海上明月共潮生”,崔融说“月生西海上”,陈子昂说“微月生西海”;其他无生命之物如烟,王昌龄说“寒烟生里闾”,李白说“日照香炉生紫烟”,李商隐说“蓝田日暖玉生烟”。正因为其常见,所以古人评点根本不会注意到“生”字,比如张九龄《望月怀远》一诗,古人称道的是“共”“怨”“灭烛”“光满”等,而绝不是“海上生明月”的“生”。由此可见,古代文人写无生命之物而选用“生”,并非有意“炼字”的结果,而是一种固有观念的体现。钱锺书先生曾指出:“盖吾人观物,有二结习:一、以无生者作有生看,二、以非人作人看。”其实钱先生的说法还不够彻底,因为区分出“有生”与“无生”只是今人的一厢情愿,而在古人的观念里,万物皆是“有生”,皆是阴阳变化的结果。所以古代画家直接称呼石头为“云根”,认为云就像植物一样是有生机、会生长的,而且还有“根”——这绝不是什么“拟人”手法,而是他们的固有观念。在这种观念下,写云、月、烟等无生命之物而选用“生”,就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们阅读古人之诗,应当知晓古人之观念,否则就会出现一些不必要的“赞赏”;古人若是地下有知,也会对今人这种自以为是的“赞赏”感到莫名其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