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落第西还（2）

诗的前两句交代了事件，接下来的六句都是描写令人忧伤哀愁的景象：天地昏暗，河水死寂，雁叫猿鸣更是惹人断肠；月光下的沙洲显得那么冷清，蒹葭也让人感受到秋天的肃杀。接下来的四句，陈子昂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天空中的大雁尚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我是比不上它们的，那我就干脆像海鸥遨游海上一样，隐居林泉吧！可是天尚未晓，江海悠悠，我又该飞往哪里呢？

其《岘山怀古》诗云：

秣马临荒甸，登高览旧都。犹悲堕泪碣，尚想卧龙图。

城邑遥分楚，山川半入吴。丘陵徒自出，贤圣几凋枯！

野树苍烟断，津楼晚气孤。谁知万里客，怀古正踌蹰。

这也是一首怀古题材的诗，但与我们前面讲到的《白帝城怀古》相比，情感基调迥然不同。学者们一般将此诗定为陈子昂初次出蜀的作品，认为三、四两句通过羊祜、诸葛亮的典故，抒发自己想要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实际上并非如此。这是怀古题材的诗歌，用一句话来概括一下此地的英雄往事，并不是什么需要我们特别注意的地方，更重要的还是整首诗的感情基调。更何况，陈子昂回忆了英雄往事，欣赏了山川形胜，紧接着发出来的感慨竟然是“丘陵徒自出，贤圣几凋枯”。他没有被“城邑遥分楚，山川半入吴”的壮丽景象激起半分豪情，却说山川只是本来如此而已；他也没有任何要效仿羊祜、诸葛亮的意思，却在感叹圣贤功绩已成陈迹。这完全不同于《白帝城怀古》中所说的“荒服仍周甸，深山尚禹功”对前贤功绩的赞美，也没有了《白帝城怀古》中所写的“岩悬青壁断，地险碧流通”“古木生云际，归帆出雾中”那样有气势的风景。陈子昂这时候看到的，只是“野树苍烟断，津楼晚气孤”，“野”“苍”“晚”“孤”所传达出来的情感，与其初次出蜀的壮志凌云毫不相干。诗的最后两句“谁知万里客，怀古正踌蹰”表现出来的彷徨，更是与初次出蜀时“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的豪迈气概相差天壤。把《岘山怀古》当作陈子昂落第回乡途中的怀古诗，无疑更为合适。

而且，我们很快又可以看到“野树苍烟断”的相似表达。其《晚次乐乡县》诗云：

故乡杳无际，日暮且孤征。川原迷旧国，道路入边城。

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

陈子昂《岘山怀古》中的“野树苍烟断”在这里变成了“野戍荒烟断”，只改动了两个字，句法、含义、情感基调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清人纪昀曾批评说：“‘野戍’句同《岘山怀古》诗，惟第四字少异，亦未免自套。”这两首诗的创作时间相近，而《晚次乐乡县》最后两句“如何此时恨，噭噭夜猿鸣”所表现的情感，也如《岘山怀古》所表现出来的情感一样，与其说是初次出蜀时的偶然迷茫，不如说是落第还乡时的触景伤情。

再一次“而且”，“噭噭夜猿鸣”的相似表达，我们已经在前面提到的《宿襄河驿浦》中见到了“坐听峡猿愁”，又能在《入东阳峡与李明府舟前后不相及》中见到“孤狖啼寒月”——狖就是黑色长尾猿，还能在《宿空舲峡青树村浦》中看到“啾啾寒夜猿”。后两首诗皆被定为落第西归时所作，则《晚次乐乡县》应也作于同时。实际上，陈子昂这些关于猿猴鸣叫的描写，是有“上游文本”的，即《楚辞·九歌·山鬼》所云“猿啾啾兮狖夜鸣”。其《宿空舲峡青树村浦》诗中“宁知九逝魂”一句也化用了《楚辞·九章·抽思》所云“魂一夕而九逝”。《楚辞》中的不少篇章，都抒发了屈原所求未遂、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我们可以想见，陈子昂落第西归的途中，或许就以翻阅《楚辞》作为消遣。《楚辞》相关描写的启发、眼前景物的触动、胸中失意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最终促成了落第西归这几首诗的创作。

陈子昂在《宿空舲峡青树村浦》一诗的后半段说：“虚闻事朱阙，结绶骛华轩。委别高堂爱，窥觎明主恩。今成转蓬去，叹息复何言。”因为“事朱阙”干出一番事业的“虚闻”，就离开了父母，跑到京城去结交权贵，参加科举，妄想得到朝廷的器重、恩赐，结果失败了，落到有如飞蓬随风飘转的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们可以想见，落第之事对陈子昂的打击是多么巨大。

这种心境，在陈子昂快回到家乡时，才发生了转变，因为他看到了熟悉的风景。其《入峭峡安居溪伐木溪源幽邃林岭相映有奇致焉》诗云：

啸徒歌伐木，骛楫漾轻舟。靡迤随回水，潺湲溯浅流。

烟沙分两岸，露岛夹双洲。古树连云密，交峰入浪浮。

岩潭相映媚，溪谷屡环周。路迥光逾逼，山深与转幽。

麇鼯寒思晚，猿鸟暮声秋。誓息兰台策，将从桂树游。

因书谢亲爱，千岁觅蓬丘。

在这首诗中，景色不再是前面的野树荒烟、蒹葭死水，而是茂密的树林、欢快的水流。往前走去，路虽然越来越狭窄，光虽然越来越黯淡，却更显清幽宜人。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家乡的环境就是如此，这样的环境终于将失意者受伤的心灵治愈，使陈子昂不再以悲观的心境看待所见的景色。陈子昂现在只想赶紧回到家乡，抛开建功立业的尘世妄想，“誓息兰台策，将从桂树游”，在山林中隐居，过上神仙一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