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落第西还（1）

陈子昂向中书令薛元超行卷后不久，永隆二年十月，朝廷改永隆二年为开耀元年。就是在这个月，陈子昂报名参加了将在来年正月举行的考试。

开耀二年正月某日，卯时初刻，也就是现在凌晨5点多，陈子昂翻身起床，穿好衣服，出门前往考试的地方。这样的早起，对于现在的一个普通人来说，是很痛苦的。其实在古代，卯时就是一天学习、工作的开始：所谓的“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五更就接近卯时初刻，而古代将上班之前的点名或签到称作“点卯”“画卯”“应卯”。陈子昂起床后，穿上白色的粗麻布衣——这是举子考试时应该穿的衣服，将照明的蜡烛、取暖的木炭、早晚饭的餐具等东西收拾齐整。之所以要带这些东西，是因为这场考试既在天尚寒冷的初春，考试时长也有一个白天再加半个夜晚那么久。陈子昂出门后，发现早春的天亮得很迟，此时完全可以说是黑夜，街上却已熙熙攘攘。就如百年后白居易《早送举人入试》一诗所描绘的那样：“夙驾送举人，东方犹未明。自谓出太早，已有车马行。骑火高低影，街鼓参差声。可怜早朝者，相看意气生。日出尘埃飞，群动互营营。营营各何求，无非利与名。”出门赶考的举子、参加早朝的官员，或为求名，或为求利，都早早地、急匆匆地在这街上奔往自己的目的地。

开耀二年二月，太子李显的孩子——皇孙——满月，为了庆祝，朝廷大赦天下，随后，即改开耀二年为永淳元年。也就是在这个月，吏部公布了这次科举考试的结果，进士榜单上并没有陈子昂的名字。

是的，陈子昂落第了。与陈子昂同时竞争的有一千八百人左右，但最终能出现在进士榜单上的不过二三十人，“其进士，大抵千人得第者百一二”，只有百分之一二的幸运儿能够如愿以偿，可见竞争之残酷。更为残酷的是，在失意者中，像陈子昂这种二十来岁的人，算比较年轻的了，还有许多失意者已经是中老年了。《唐摭言》卷一《散序进士》云：“其推重谓之‘白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其艰难谓之‘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进士科的前途是最好的，参加的人虽然目前还是“白衣”“白衫”，但将来极有可能晋升为“一品”“公卿”，所以非常受人重视，导致竞争异常激烈，五十岁能考上，就算比较年轻的了。当落第的陈子昂看着这些容颜憔悴、胡子花白、年年落第年年考的老举子时，心里恐怕更不是滋味了：科举的煎熬，何时是个头啊！

落第后，陈子昂在洛阳又待了几个月。这几个月的时间对陈子昂来说，一定特别煎熬。一般而言，落第举子为了争取时间更加充分地准备下一次应考，往往在京城里留下来，叫作“过夏”；即使必须回家乡去的，也会在春季落第还乡之后，又在当年秋天赶回京城来。当然，除了备考，他们也要准备新一轮行卷的材料，夏天准备材料叫作“夏课”，秋天用这些材料行卷叫作“秋卷”。陈子昂最初可能就打算留在洛阳“过夏”，为了“秋卷”而完成“夏课”，并与一同应考的朋友“十人五人醵率酒馔，请题目于知己朝达”。但这种活动，陈子昂于前两年已经做过很多次，觥筹交错之中，写一些“轻靡”的诗歌，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最后还不一定有用——去年都向中书令薛元超行卷了，今年依然落第，最显赫的朝达都是如此，还能指望其他什么朝达呢？

陈子昂在准备了一段时间后，想到近两三年的种种事情，开始有些心灰意冷了。所以，到了永淳元年夏秋之交，正是“槐花黄，举子忙”的时节，其他举子都忙着将自己的“夏课”拿去行“秋卷”，24岁的陈子昂却收拾起行囊，告别洛阳国子监的刘祭酒等人，“别馆分周国，归骖入汉京”，骑着马从洛阳西归长安，沿着出蜀的路回家去了。陈子昂在《落第西还别魏四懍》诗中描述了自己的心情：

转蓬方不定，落羽自惊弦。山水一为别，欢娱复几年。

离亭暗风雨，征路入云烟。还因北山径，归守东陂田。

魏懍是时任吏部侍郎魏玄同的儿子，排行第四，故称魏四懍。陈子昂说：“我现在客居洛阳，像蓬草一样飘飞不定，如今又科举落第，铩羽而归，若再一次听到弓弦的声音，只会胆战心惊——所以，我不考了，回老家去了。这一别，不知道我们下一次欢聚将是何年何月。你看我这前路风雨交加、烟云昏黑，我还是回家隐居吧！”魏懍是吏部侍郎的儿子，当时的科举考试就是由吏部主持，看来魏懍也没有给陈子昂提供什么帮助。但少年时“驰侠使气”的陈子昂是重感情的，而且“尤重交友之分，意气一合，虽白刃不可夺也”，所以尽管自己失意了，尽管这些交往过的人没有帮上自己的忙，但他还是会有“山水一为别，欢娱复几年”的感伤，甚至会有“莫言长落羽，贫贱一交情”的期待，自己的落第和心灰意冷导致自己摆脱不了“贫贱”，与这些人的地位差别无法消弭，却依旧希望与他们的“交情”可以永恒。

陈子昂返乡的季节，与其21岁初次出蜀入京的季节差不多。风景相似，行进的方向却是反的，陈子昂自然也没了当初那斗志昂扬的心境，而是触景伤情，唱了一路的哀歌。当他到达襄阳、荆门一带时，写下了《宿襄河驿浦》《岘山怀古》《晚次乐乡县》等诗，充分表达了他此时的心境。

其《宿襄河驿浦》诗云：

沿流辞北渚，结缆宿南洲。合岸昏初夕，回塘暗不流。

卧闻塞鸿断，坐听峡猿愁。沙浦明如月，汀葭晦若秋。

不及能鸣雁，徒思海上鸥。天河殊未晓，沧海信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