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出蜀入京

调露元年秋，21岁的陈子昂辞别亲人，往京城长安去了。

陈子昂出蜀入京的路线，是自涪江东下，入嘉陵江，再入长江，至荆州、襄州一带后，转沿汉水北上，最终到达长安。

一日，船行至嘉陵江下游的巴峡，大风突起，惊涛拍岸，陈子昂不得不暂住附近的驿站，待天气好转后再出发。苦等不是办法，陈子昂与随行的人便在驿站中把酒言欢以消磨时光。晚间躺在床上，外面狂风呼啸，陈子昂想着刚才聚会的情形，忽然念及家乡的亲友：他们今晚或许也像我一样，一群人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其乐融融吧？下雨天是留客天，现在大风吹得江波翻涌，又何尝不是在挽留我这个即将远行之人呢？

陈子昂想起了“石尤风”的传说。

石氏女与商人尤郎是夫妻，两人感情十分融洽。后来，尤郎远行不归，石氏女思念成疾，临死时感叹说：“我十分悔恨没有能够阻止尤郎远行，才有今天这样的悲剧。我死后愿意化作大风，为天下的妇人们阻止将要远行的丈夫。”

想到这里，陈子昂起身来到桌前，在昏黄的灯光下，提笔写了“初入峡苦风寄故乡亲友”几个字，略一停顿，继而行云流水地写下一首小诗：

故乡今日友，欢会坐应同。宁知巴峡路，辛苦石尤风。

这是目前流传下来的陈子昂生平所写最早的一首诗。诗的前两句，由自己目前的欢会，悬想家乡亲友的情形。诗的后两句，则借用“石尤风”典故，委婉表达出自己对故乡的留恋。大约一百年后，另一位诗人司空曙在一首题为《留卢秦卿》的诗中也用到了“石尤风”的典故：

知有前期在，难分此夜中。无将故人酒，不及石尤风。

故人设宴陪饮，欲挽留诗人，却因“后会有期”的借口挽留不住；如今这“石尤风”一起，诗人无法前行，便也只好留下；这样看来，要说留人的本领，故人之酒完全比不上石尤之风。

陈子昂也如此宽慰自己：我离家尚未太远，又有这石尤风将我留住，以慰我思乡之情。“石尤风”本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故事，成为一种“风”的代称；陈子昂此处又将这种“风”的代称还原为有血有肉的故事，用拟人的手法，感叹“石尤风”为了留住自己而不辞“辛苦”。构思之巧妙，不亚于司空曙那一首。

风停以后，陈子昂继续沿江东下。轻舟急流，很快就到了夔州奉节县。此时天色已晚，陈子昂停船上岸，一路寻访乡土民情，来到了县东的白帝城，吟咏出了一首流传千古的五言排律《白帝城怀古》：

日落沧江晚，停桡问土风。城临巴子国，台没汉王宫。

荒服仍周甸，深山尚禹功。岩悬青壁断，地险碧流通。

古木生云际，归帆出雾中。川途去无限，客思坐何穷。

这首诗前两句交代了时间和事件：日暮时分，停船上岸，问民访古。三至六句对白帝城进行了地理层面的描述和历史层面的联想：这里紧邻远古时期的巴国，这里曾有蜀汉刘备的宫殿，这里地虽偏远，却仍可算作周代文明的郊区，这里山深林密，依旧得益于大禹治水的功绩。七至十二句对白帝城的壮美景象进行了勾勒：悬崖断壁，险谷碧流，古木参天，江雾缭绕。陈子昂登高远望，看见从雾中驶出的一艘艘“归帆”，不禁感慨万端：这“迷离杳霭”的景象，不正像我那茫茫的前路吗？雾中驶出的是“归帆”，而我现今所乘的，却是“出帆”，如此鲜明的对照，怎能不让人惆怅呢？

如果说《初入峡苦风寄故乡亲友》尚是一篇没有特色的短章，《白帝城怀古》则让我们第一次清楚地看到陈子昂“尤善属文”的才情。对仗谨严的格律，起承转合的章法，质朴刚健的风格，在律诗形式尚未固定的初唐，《白帝城怀古》的这些品格让其显得异常杰出。元代的方回给了这首诗一个极高的评价——“唐人律诗之祖”，方回觉得，如果将这首诗混入杜甫的诗集中，一点也不违和。现在回过头去，我们会发现王适所谓“此子必为文宗矣”，确实有理有据，也有先见之明。

自然之境会影响心境。因为在白帝城时是傍晚，又有江雾缭绕，陈子昂遂生前路茫茫之感。而当他稍事休整后再度乘舟东下，穿越巴东三峡，飞渡荆门后，眼前开阔的景象让陈子昂的心境豁然明朗，他趁着豪兴，又吟诵出了一首备受后人称赞的五言律诗《度荆门望楚》：

遥遥去巫峡，望望下章台。巴国山川尽，荆门烟雾开。

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今日狂歌客，谁知入楚来。

诗的首联描述出了诗人的行进路线，巫峡代指蜀地，章台代指楚地，“遥遥”“望望”两个叠词，生动地写出了蜀地的渐远与楚地的渐近。颔联与首联是同样的意思，但除了描述行进路线外，还加入了对景物的“大写意”，即所谓“山川尽”“烟雾开”。这一联两句各自末尾一个字的安排，也很值得玩味：“一个‘尽’字，一个‘开’字，让人联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顿生豁然之感。”对景物进行大写意之后，颈联转而开始了具体描写：向前眺望，苍茫平野的尽头，隐隐约约看到了城市的影子，远处的树仿佛被白云截断了。前面这三联六句，“写得山川形胜满眼，已伏‘狂歌’之根”，积蓄出了一种强烈的感情：荆楚大地，我陈子昂来了！不过，陈子昂没有这样直白地表达，而是借用了一个典故。据《论语·微子》记载，楚国狂人接舆在路过孔子时高歌：“凤凰啊，凤凰啊！为什么美的德行会如此衰微？过去的已不可劝止，未来的还可以追回。算了吧，算了吧！现在的执政者们危乎其危！”陈子昂望见楚国的土地，便想起了这位楚国的狂人：有谁知道今天又有另一位狂歌客——我陈子昂——即将进入荆楚大地！

陈子昂的这首诗，以后世的格律来看，略有音韵不协之处；但这种音韵上的小瑕疵，并不会引起读者的不适，读者更多是被诗歌的整体气象吸引。尤其是前四句连用四个地名，毫无堆砌之感，而是层次分明，错落有致，备受后人的推崇。颈联“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与“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被明人胡应麟誉为“平淡简远，王、孟二家之祖”。整首诗详略得当、排而不板的章法，也使之成为律诗中的经典之作。

经历过巴峡的思乡之苦，白帝城的迷茫之感，行至楚地，陈子昂的心境为之一变。他带着满腔豪情和满腹才情，沿汉水北上，向长安进发，开始他崭新的人生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