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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龙入海转乾坤(一)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秦汉:帝国的崩溃与新生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5439更新时间:2024-05-25 16:19:39

幽蓟赫赫“铜马帝”

刘縯无罪。但功高震主,这就是罪!

自从舂陵起义兵,刘縯作为首义元勋,在义军中威名赫赫。更始帝军队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前来投奔,绝大多数都是冲着刘縯而来。绿林诸将推举刘玄当皇帝后,刘縯没有怨言。得封大司徒之后,作为更始帝军队的最高军事将领,他一直身先士卒,统领更始汉军和新莽军队作战。

待刘秀取得昆阳大捷之后,刘縯、刘秀兄弟的声名,更是臻至顶峰。

新市、平林诸将以刘縯兄弟威名益盛,阴劝更始除之。

(刘)秀谓(刘)縯曰:“事欲不善。”(刘)縯笑曰:“常如是耳。”

更始大会诸将,取(刘)縯宝剑视之。绣衣御史申徒建随献玉玦,更始不敢发。(刘)縯曰:“(申徒)建得无有范增之意乎?”(刘)縯不应。

李轶初与(刘)縯兄弟善,后更谄事新贵。(刘)秀戒(刘)縯曰:“此人不可复信。”(刘)縯不从。

(刘)縯部将刘稷,勇冠三军,闻更始立,怒曰:“本起兵图大事者,伯升兄弟也。今更始何为者邪!”

更始以(刘)稷为抗威将军,(刘)稷不肯拜。更始乃与诸将陈兵数千人,先收(刘)稷,将诛之,(刘)縯固争。李轶、朱鲔因劝更始并执(刘)縯,即日杀之;以族兄光禄勋(刘)赐为大司徒。

(刘)秀闻之,自父城驰诣宛谢。司徒官属迎吊秀,(刘)秀不与交私语,惟深引过而已,未尝自伐昆阳之功;又不敢为(刘)縯服丧,饮食言笑如平常。更始以是惭,拜(刘)秀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

从史书中可见,绿林军中的平林、新市诸将,眼见刘縯兄弟名气越来越大,怕他们日后威胁到自己的利益,就暗中不停劝说更始帝刘玄除掉这兄弟二人。

从当时起兵的实际情况讲,以德以才以武,刘縯都比刘玄更有资格做皇帝。可惜,当时绿林军诸将最终拥戴刘玄当上皇帝,因为他们能够抓住刘縯兄弟的唯一弱点说服众人,那就是论起血统,刘縯确实比刘玄差一点儿——刘玄的曾祖父是舂陵侯的继承人,而刘縯、刘秀的曾祖父,则是舂陵侯庶子。

即便如此,刘縯以大局为重,把帝位拱手相让给刘玄。按理说,刘确实挺仁义挺识大体的。但随着刘氏兄弟的威名日益显赫,占义军领导层多数的绿林军势力就待不住了。在他们劝说下,与刘氏兄弟同宗的更始帝刘玄也日益不安。这位庸人害怕刘縯、刘秀兄弟俩羽翼日丰之后,没准哪天会惦记上自己的皇帝宝座。

更始帝和绿林诸将不信任刘縯,刘秀早就心知肚明,并且曾经劝说过大哥要多加留心。但刘縯自以为对更始帝劳苦功高,对刘秀的话恬然不以为意。

一次,更始帝刘玄和绿林军首领设下圈套,决定在大会诸将的时候召刘縯入宫,借机杀掉这位功臣。宴饮欢畅之时,刘玄故意当众猛夸刘的佩剑,要他解下来观赏。刘縯遵命,即刻将防身宝剑解下来递给更始帝。

依据原本计划,更始帝刘玄此时应该亲自以剑刺杀刘縯,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当时更始帝犹疑了。为此,刘玄手下大臣申徒建两次当廷进献玉玦,提醒刘玄下手,或者命卫士对刘縯动手。

玦者,决也!

但刘玄当时可能畏惧刘縯的勇武,迟疑未发。

宴会过后,刘縯的舅舅樊宏提醒外甥说:“申徒建献玉,与当年鸿门宴范增举止相类,你可要小心啊。”对此,刘縯依旧笑而不言。

不仅更始帝刘玄和绿林诸将疑忌刘縯,与刘氏兄弟首倡义兵的李轶也慢慢转向,逐渐和绿林军将领站在一条线上。看到李轶首鼠两端,刘秀劝大哥小心此人,但刘縯依旧没有听进去。

刘縯被杀的触发点,乃是刘縯手下的将军刘稷。这位刘稷和刘玄、刘縯、刘秀一样,同属舂陵侯的宗室子弟。他不仅打仗勇敢,和刘縯的关系也非常好。当初绿林诸将拥戴刘玄称帝,刘稷马上就非常愤怒,当众扬言说:“我们大家当初起兵图谋天下大事,乃伯升兄弟的功劳。如今拥立更始帝,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为此,刘稷深为更始帝和绿林诸将所恨。

所以,宛城、昆阳大捷之后,更始帝封拜诸将,就给刘稷封了一个“抗威将军”。如此封号,显然带有侮辱性质,明白地奚落刘稷抗威不尊。

刘稷性格直爽,当然不接受更始帝对自己的封拜。结果,更始帝刘玄以此为借口,和绿林诸将谋议之后,集兵数千人,收捕刘稷,宣布他抗命不尊的“罪行”,要当众杀掉他。

眼看族弟危险,刘縯自然上前为刘稷争辩,在朝会上据理力争,陈说刘稷功高无罪,不应处决。

大家争议间,更始帝身边的近臣朱鲔、李轶等人立即撺掇,痛陈刘包庇刘稷,有谋反之心,劝说更始帝应该把刘縯和刘稷一道斩首以立威。眼见周围都是自己的兵将,更始帝刘玄终于鼓足勇气,喝令卫士把刘縯和刘稷一同推出去杀掉。

事起仓促。刘縯至死也想不到族兄刘玄肯狠心对自己下死手。

刀落血溅,为更始帝立下了汗马功劳的刘縯刘伯升,就这么稀里糊涂死在了自己拥立的族兄皇帝的刀斧之下。

杀了族弟刘縯这个大司徒,更始帝马上下令,任命自己另外一个族兄刘赐为大司徒,以此来安慰刘氏宗族子弟。同时,他任命族侄刘信为奋威将军,前往颍川一带接替刘秀的军权。

刘秀听到大哥刘縯被杀的噩耗,心如刀绞。按照一般人的思维常理,他或者马上出逃,或者马上起兵反叛更始帝。

此两种行为,哪个也不行!

如果出逃,又能逃向哪里去?王莽新朝不能去,赤眉军也不能投;如果反叛更始帝,更是没有任何意义。如今刘玄已经是天下众望所归的“大汉皇帝”,自己兄弟先前所立功劳,天下人都会算在更始帝头上。如果自己公开背叛更始帝,马上就会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臣贼子。

思前想后,刘秀做出了一件让许多人都始料不及的事情——他单身独骑离开刚刚投降于他的父城,亲自到达更始帝的都城宛城,上殿谢罪。

听说刘秀到来,刘縯大司徒府的府吏有不少人前来迎候。但刘秀一个都不接待,连话都不和大哥昔日的僚属说上一句,以此避嫌。而后,拜见更始帝之时,刘秀不停谢罪,表示作为罪臣刘縯的亲弟弟对大哥有失明察,闭口不提自己昆阳大捷的功劳。

回到府邸之后,刘秀也不敢为大哥服丧,更无任何报仇雪恨的言谈举止。其饮食言笑,一如往常。

对此,更始帝和绿林军诸将都大感意外。

不久之后,想想自己的帝位确实是人家刘縯、刘秀兄弟所挣,更始帝刘玄心里面有点过意不去了,就下诏封刘秀为破虏大将军、武信侯。

此时此刻,刘秀哪怕稍有举止失措,肯定会被刘玄以及绿林军诸将杀掉。由于当时舂陵刘氏宗族亲戚都在宛城,绿林势力在军中又如此强大,刘秀只能忍气吞声,万事以忍为先!

更始帝刘玄也一直在观察刘秀。他发现,这刘秀确实是个彬彬君子,做人又低调又恭顺,一点没有刘縯那种张扬和霸气。所以,更始帝就逐渐放松了对刘秀的警惕。而且,更始帝内心还挺得意,对刘氏兄弟的一杀一赏,在安抚了舂陵刘氏宗族的同时,也彰显了自己的帝王威风,可谓一举两得。

刘秀虽然被更始帝封为武信侯,但手中实际的军权却被剥夺掉。如此,刘玄心安,刘秀心安,绿林诸将更心安。

义军内部相对平静,外部的“革命”形势也一派大好——王莽新朝日趋走向灭亡,更始帝派遣王匡攻打洛阳、派申徒建攻打武关。最终,各路义军齐集长安,终于灭掉了新朝政权,杀死了王莽。而王匡一部也最终顺利接管了洛阳。

听到洛阳被占领,更始帝做出决定,想要移都洛阳。自己车驾出发之前,他派刘秀为“行司隶校尉”先去洛阳,到那里整修官府,做好迁都之前的准备工作。

但是,刘秀深知更始帝对自己并不十分放心,所以他在更始帝身边时,更加小心谨慎,待人接物格外恭敬。

(刘秀)于是置僚属,作文移,从事司察,一如旧章。时三辅吏士东迎更始,见诸将过,皆冠帻,而服妇人衣,诸于绣镼,莫不笑之,或有畏而走者。及见司隶僚属,皆欢喜不自胜。老吏或垂涕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由是识者皆属心焉。

在宛城,刘秀成功地扮演了一个因为大哥刘縯得罪更始帝而衷心悔过的罪人;在洛阳,刘秀尽心尽力,以一个小吏的耐心和细心,把洛阳整顿得条条有理,无论是市貌、宫殿,还是官员接待管理,都让更始帝到达这个城市之后,顿时产生了君临天下的感觉。

不仅让更始帝君臣满意,刘秀使老百姓也对自己留下深刻印象。更始诸将多数是打家劫舍的强人出身,他们浑身奇装异服,平时脑袋上不戴冠而戴布帻,甚至有人身穿女人衣服。所以,百姓们看到这些不伦不类的人,皆指而笑之,甚至有胆小的人看到绿林诸将之时都被吓得拔腿而跑。

而刘秀和他的僚属,皆衣冠翩翩,举止行为都遵守汉王朝旧时制度。百姓们对此感到非常亲切。一些曾经在西汉时期做过政府官吏的老人,看着刘秀和他手下的从人,禁不住流泪赞叹道:

“谁料想今日竟然复见汉家威仪!”

最终,刘秀的行为举止使得洛阳附近百姓归心,这些人对刘秀本人也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忍”字心头一把刀,正是刘秀的耐心和忍耐,最终使他完成了一统天下的大业。

更始政权定都洛阳后,各地纷纷效忠,都表示承认更始汉朝政权的合法性。甚至原本势力比绿林军还大的赤眉军,也派人到洛阳表示降附。

更始帝虽然暂时成为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但实际上还没有真正完成改朝换代的过程,还需要不停派出使者到先前效忠新莽王朝的各地招安抚慰。

更始政权得胜太快,其实际势力所及,只有河南以及长安等地。所以,更始政权招安和招抚程序也显得过于简单粗糙——但凡各地先前的新朝官员派人或者送信表示臣服,更始政权就委任来降之人以原官。

如此政权变更,如果更始政权很快能够稳定天下局势,不可谓不是好事。但是,如果更始政权内部起了动乱,原先效忠它的地方势力,马上也会变脸。

为此,虽然不少地方都表示归服,但更始政权还是非常费劲地进行招抚工作。新莽王朝虽然一时覆灭,但河北(黄河以北)各州郡都在骑墙观望,未曾明确表示归附更始政权。同时,“河北三王”、铜马、尤来、隗嚣、公孙述等割据势力也都跃跃欲试。赤眉军在山东的势力更是日益壮大。

当时,作为京畿重地附近的河北地区,其境内各种军阀割据、流民武装四处游荡,局势复杂而危险。所以,更始政权对于河北地区的招安工作很感头痛。

为此,和刘秀同为舂陵宗室的大司徒刘赐就劝说更始帝派刘秀前往河北一带宣慰。

更始帝是个庸才,对刘赐的建议不置可否。但他手下大司马朱鲔表示坚决反对,认为如果放刘秀去河北,日后恐怕不能再控制住他。

刘赐毕竟和刘秀兄弟是舂陵同宗,还是在背后不停苦劝更始帝外放刘秀。最终还是更始帝的尚书曹诩说话管用,他在更始帝面前力荐刘秀,最终使得刘玄同意任命刘秀为“行大司马事”,持节到河北地区宣慰。

那曹诩和刘秀无亲无故,他为什么替刘秀在更始帝面前说好话呢?

这就要归功于刘秀的手下冯异了。我们知道,先前冯异被刘秀厚待,替刘秀说降了父城五县。后来,冯异又给在洛阳办事的刘秀当了主薄,成为他的机要秘书长。冯异得知更始政权内部左丞相曹竟、尚书曹诩父子深受更始帝信任,就提前提醒刘秀结交这两个“贵人”,暗地送钱送物与曹氏父子,打通关节。

曹氏父子还真不错,关键时刻在更始帝面前力保刘秀,终于使得我们这位主人公龙入大海、虎入深山。

前途艰险,势单力薄,冒着寒风,骑马行于河北,时年二十九岁的刘秀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终于逃出了更始政权的樊笼,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

当然,更始帝刘玄对族弟刘秀的放虎归山,也不是全然出于疏忽大意。刘玄肯定也和手下亲信私下讨论过:作为自己臣下,刘秀如果能够成功宣抚河北,自然是好事一件;如果不能,河北路险人恶,刘秀肯定会被某股地方武装杀掉,这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如此,政治隐患清除了不说,自己也没有杀戮功臣的恶名。

所以,更始帝对刘秀的委派,类似给了他一张空头委任状。官名有,但兵卒器械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派发的。

于是,身为更始政权“行大司马事”的全权河北处置大臣刘秀,身边只有包括谋士冯异在内不足二百人的亲信队伍。

不过,刘秀身边人数虽少,却都是心腹。不仅冯异跟随,他所推荐的乡人王霸、铫期、段建、叔寿、左隆等人,皆随之而行。

渡过滚滚黄河,回望身后没有追兵,刘秀的一颗心才一下子放松下来。

初到河北,由于刘秀有更始帝“钦差”的身份,得到所过州县官吏、百姓的拥戴和好评。其间,刘秀在长安求学时就结识的好友邓禹也千里迢迢而来,在邺地与刘秀相见。

邓禹虽然年轻,却非常有政治头脑。他开宗明义,劝说刘秀应该以高祖刘邦为榜样,拯天下百姓于倒悬之中:

更始虽都关西,今山东未安,赤眉、青犊之属,动以万数,三辅假号,往往群聚。更始既未有所挫,而不自听断,诸将皆庸人屈起,志在财币,争用威力,朝夕自快而已,非有忠良明智,深虑远图,欲尊主安民者也。四方分崩离析,形势可见。明公虽建藩辅之功,犹恐无所成立。于今之计,莫如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以公而虑天下,不足定也。

可见,当时更始帝虽然号称天下共主,但邓禹对于更始帝本人性格的懦弱和他手下绿林诸将的弱点分析得非常透彻,认定更始君臣难以一统天下。所以,他劝说刘秀要注意延揽天下英雄,爱护百姓。

听毕邓禹一席话,刘秀大悦,命令手下尊称邓禹为“邓将军”。刘秀把这位年轻人当成自己的高级谋士,常常同榻而卧,一起商议机密大事。

当时的刘秀,刚刚脱离更始政权的阴影。此时此刻,邓禹已经明白无误地探明刘秀绝非池中之物。他的一席话,确实让刘秀倍感欣慰,心中更加有了底气,并且确定了未来的施政目标。

刘秀另外一个谋士冯异,也对刘秀提出了更加具体的建议:

更始政乱,百姓无所依戴。夫人久饥渴,易为充饱。今公专命方面,宜分遣官属徇行郡县,宣布惠泽。

由此,刘秀以更始政权宣慰大使的名义,有条不紊地在河北地区了解民情,开展工作,并且审理新莽时代的积案,释放王莽时期被冤入狱的囚犯,废除新莽苛政,恢复西汉时代的官称,黜陟官员,论功颁赏。

由于刘秀勤政爱民,河北百姓纷纷进献牛酒。对于百姓的这些热情奉献,刘秀皆婉言谢绝,严令部下不得扰民。

苦心经营数月,刘秀在河北地区的统治终于初具规模。由于刘秀统领军队有方,一位叫耿纯的人也投于其门下。耿纯是巨鹿人,乃当地豪门望族出身。他投效更始帝后,也受命持符节招安、抚慰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