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战争恶魔(二)
书名:失落的世界:新兴国家发展的陷阱与教训作者名:郭建龙本章字数:3421更新时间:2024-05-25 15:41:49
从街上看,警察局所在的路段只是一排长长的防爆墙,防爆墙用T字形的水泥墩构成。在这一排水泥墩的某个部位,突然间开了一个小口,口子的宽度恰好容一辆吉普车通过,小口上有一个横杆,由两个士兵把守。士兵拉开横杆,吉普车从小口通过后,两边仍然是高高的防爆墙,前面拐过一个90°弯,接着又拐了一个90°弯,才到达了一个小广场,在小广场的背后是一栋黄色的小楼,警察局就在这栋小楼之中。如果有人要利用汽车炸弹袭击这个警察局,必须首先找准位置闯过横杆,再拐过连续两个急弯,才有可能到达广场,靠近小楼。但这样的难度再高超的司机也无法做到,只要他无法到达小楼,任何中途的爆炸都无法伤害到小楼内的警察。
在阿富汗的警察局,我体会到了,即便在世界上最乱的地方,也有着充足的秩序感。警察局一楼的楼梯下就是嫌疑人的临时关押处,里面关着几个当地人。由于刚刚被劫的兴奋感,我好奇地望着里面的人,里面的人也纷纷从铁门后向我这个外国人打招呼,我甚至有一种想和他们一一握手的冲动,仿佛不是在警察局,而是在某个和平的外交场合。但最后我也不知道他们因为什么被关押。
按照我最初的理解,既然丢失了所有财物、通信工具和能够证明我身份的东西,接下来我能做的无非就是联系中国大使馆获得临时证明回国,至于财物是不可能追回来的。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并非如我预料,并证明作为战场的阿富汗也有着完善的司法系统。
负责我案件的是一位中年探长,名为阿米里。他听了我简单的叙述,让一位年轻的会英语的探员带我回到现场。于是,在太阳正要落山的时候,我们坐车又回到了山顶的城堡。此前,我与那位同伴只来到了距离山顶城堡一步之遥的地方却没有上去,这一次在警察的护送下竟然来到了这个喀布尔的制高点。
喀布尔的美丽在这一刻尽入眼底,太阳已经很低,即将落山,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金黄色之中,有的地方已经开了灯。在金色之下,人类的住房如同一张斑驳的地毯铺散开来,将整个山谷填满。
数千年来,每一个到达此处的人都会为它的美丽而叹息。不管是最初到这儿的雅利安人,还是战神巴布尔,或者遭遇了全军覆灭的英国人,以及20多年前撤军的苏联人,他们都一定登临过这里俯瞰。只是,所有的人都如同匆匆过客,将自己的野心留下,唯一没有变化的只是山川。
傍晚时,有不少当地人从下面的贫民窟爬出来,到这儿眺望,许多孩子在下午时都见过我,纷纷上来和我握手致意。这是一幅多么和平的景象,谁能想到,刚才的罪恶就在附近发生?
探员试图向人们打听那三名青年到底是谁,却一无所获。就在他带我准备离开时,我突然转身对着侦查员,指着在城堡上围观的当地人,说:请帮我翻译一句话给他们,行吗?
侦查员愣了一下,问我想说什么。
“请告诉他们,我爱阿富汗,我爱阿富汗人,我知道你们经受了苦难,但我也知道你们是勇敢的民族。”
我本来还想多说几句,但突然间接不下去了。听到我的话,侦查员愣住了。他盯着我的脸,问道:“要知道,正是他们刚刚抢劫了你。”
“是的,我知道。”我连忙回答,“但我也知道,哪里都有好人和坏人。你们现在的苦难,更多是贫穷和战乱造成的,只有恢复了和平,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
我的话让侦查员有些动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我的话翻译了过去。我和伙伴转身上车,等待着他跟过来,好送我们下山。等了好一会儿,探员才姗姗来迟。跟着他的,还有两位在山顶上值班的警察。
“我们找到了一个。”他打开车门告诉我。望着吃惊的我们,他又解释了一句:“那三个人里,我们已经知道了其中一个人的身份。”
直到现在,我依然不能确定我的话和找到劫匪之间的关联性。到底是我的话感动了当地人,最后把劫匪的消息告诉了探员,还是探员的发现和我的话无关。我唯一能保证的是,就在我说出了那些话不久,他们就确定了劫匪的身份。至于当时我能说出这些话,更多是因为遭遇劫难后发现自己还活着时,那种不由自主的兴奋,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只要活着,我就能够原谅一切……
直到第二天下午,阿米里探长才终于追回了我的背包。那时,我们都坐在探长的办公室里,探长把我叫到了走廊上,一位缠头的老人等在外面,他背着一个黑包,正是我被抢的背包。
这位老人是当地的长老,他显得镇静、不卑不亢。大家进屋后,探长让我把包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展示,让我看丢了什么。检查完毕,除了美金和几双袜子之外,其余的东西都在。也就是说,我的护照、银行卡、身份证、相机、手机都找了回来。当一个人已经把东西丢掉,却突然间找回,在心里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用一种外人的眼光看待他们摆弄原本属于我的一切。
探长为背包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拍了照。有人已经写好了报告,让我在每一张纸上都按了手印,签了名。
至于钱,真的找不回来了。他们试图让我明白,三名青年已经逃离了喀布尔,去了潘杰希尔山谷,在那儿他们需要钱,所以不可能还给我。青年之所以还回其他东西,是不想连累家人,但是钱却是必须留给他们的。
通过与他们的交谈,我也知道了阿富汗破案的方式。与其他地方的侦探依靠科技线索破案不同,他们依靠的主要是关系。
在和我一起勘察现场时,探员已经大致确定,案子很可能是当地的内部人干的,他们选择下手地点非常熟稔,只有当地人才知道什么地方最僻静。与现代国家不同,阿富汗仍然是以部落为单位居住的,只有城市是例外。我探访的城堡属于城郊,这里的人也是以部落为群体居住。
在这里,长老是一个部落中半自治的领袖,发挥一定的行政作用,甚至执行一定司法职能。在司法活动中,警察往往必须得到部落长老的配合,才能有效工作。比如,几年前曾经有中国人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被绑架,警方必须求助于地方长老,由地方长老与绑匪取得联系,再通过斡旋手段将中国人释放。在这个过程中,人质被关押的地点也许对当地人来说并不是秘密,但只有长老同意,当地人才会配合警察,将必要的信息告诉警察。
当一个长老帮助过警察,警察就欠了一个人情,必须在其他时机还上。
由于地方长老的出动,就可以向周围的群众打听附近的青年人有什么异常,在这样的社会中,部落中的每一个人都变成了长老的耳目,这是迅速锁定嫌疑人身份的关键。
当锁定了嫌疑人的身份,长老就会带着警察前往嫌疑人家中。这时,嫌疑人必定已经逃走,但在阿富汗,用武力控制嫌疑人的家人却并不被视为侵犯人权。关于我的案子,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才迅速得到解决的。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阿富汗虽然仍在战乱之中,但已经形成了基本秩序,使得大部分的人已经生活在法治之下。即便战争这个恶魔仍然在不断骚扰着这个国家,但在战争之外,人们的生活依然是有序的。
在整个遭遇中,除了感受到身在阿富汗的不安全感之外,又有许多温馨的细节,让我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在巴布尔花园里,许多家庭和青年人如同度假一般地野餐。当探员带我勘察完城堡,回警察局的路上,会在路边停下车,给车上的每一个人都买个冰激凌。那天晚上,阿米里探长为了让身无分文的我们回到住处,掏钱给我们打了的士。他还一遍一遍地告诉我警察局的所在地,并让我用英文记在纸上:浩齐·哈夫吞,迪多诺。Hauzi Haftum是第七警备局的意思,用英文书写则是“PD7”,即Police District 7。Didono是地名,也是第七警备局所在地。为了避免我们第二天再回到警察局时多出钱,他甚至不停嘱咐我们,打车费用是150阿富汗尼。
但在这充满趣味的生活场景之外,阿富汗又处处显示出战争的创伤。在和我们聊天时,阿米里探长会把他手机中储存的大量爆炸现场照片随手转给我们,有一部分拍自警局外面的集市,照片中充满了硝烟和尸块,在别人看来是如此恐怖,但对他们而言,却是司空见惯。
警察们在高墙之后工作,却时时受到安全威胁,在我离开后不久,喀布尔的另一个警察局就遭到了袭击,出现了不小的伤亡。阿米里探长去医院探望他的同事时,也许在祈祷下一次不要轮到PD7。
在我的探寻世界的过程中,喀布尔的经历是距离战争最近的一次。除此之外,我还去过距离叙利亚战场不远的土耳其边境,以及黎巴嫩北部和东部地区。在非洲撒哈拉以南的马里共和国,曾经探访过被内战和恐怖主义撕裂的廷巴克图和尼日尔河。当我的航船在河上航行时,不远处的城市中,恐怖分子正发动着对政府军的袭击,而那条河上也有着不少的强人,随时准备对船下手,以至于航船上配备了一队的政府士兵,荷枪实弹日夜警惕。
只有经历过、到过,才知道战争这个可怕的恶魔绝不是男孩子游戏中那大义凛然的无畏动作,而是以人类的生命和恐惧为代价的。
战争对于人类的破坏之大,超过了其他形式的总和,但是,对于那些期待着发展的新兴国家来说,战争又是很难避免的,他们原准备迎接繁荣富强,却更有可能掉入战争的陷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