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暴力的独立史
书名:失落的世界:新兴国家发展的陷阱与教训作者名:郭建龙本章字数:5011更新时间:2024-05-25 15:41:32
除了茅茅叛乱这种低烈度的冲突,英国殖民地的独立大都以和平方式完成。法国的暴力主要出现在印度支那和阿尔及利亚这两片它们最不想放弃的殖民地上,其余的地方双方依然能够保持克制和非暴力。
但并非所有的宗主国都乐于和平地放弃以前的特权,它们会想出各种办法保留自己的存在感,并挑拨新独立的国家内部出现分裂,好让原来的白人殖民者更长时间地留在那里。这些殖民地在独立后,往往成了独立后遗症的第一批受害者,立刻陷入泥泞之中。
在所有独立的国家中,最不幸的是比利时的殖民地刚果。之所以不幸,一是因为刚果社会本身的不成熟,二是他们不幸遇到了最贪婪的殖民者。
1961年1月17日晚上9点41分,一个小型的行刑队带着三个囚犯来到了刚果(金)城市伊丽莎白维尔附近一个与世隔绝的丛林地带,三名囚犯都已经被打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跟着行刑队一起的是几个浑身酒气的黑人,以及几个白面孔,他们是一个比利时的警察署长带着三个军警。
这些人将三名囚犯领到了已经挖好的墓坑边,依次进行枪决。三人死后,尸体先是被埋葬,后又被挖出来碎尸抛撒,从此人们再也找不到尸体的痕迹。
在死去的三人中,最著名的一位叫卢蒙巴,他是刚果共和国的首任总理,也是领导这个国家取得独立的人。在半年前,他才刚兴高采烈地宣称,刚果这个巨大的国家终于摆脱了欧洲的那个蕞尔小国比利时,但半年后,在比利时人的推动下,刚果已经分裂成了三块,卢蒙巴也死于非命。
在世界所有殖民体系中,美洲的西班牙早期殖民充满了血腥,但到了19世纪,虽然世界殖民主义加速了,但残酷性却相对降低,殖民者发现与其杀人,不如采取容纳的政策,让本土人和外来人形成共存关系。但是,有一个国家的殖民地却是例外,在那里,这种宽容性荡然无存,这就是比利时的殖民地。
比利时的殖民地主要分布在非洲,它们在独立之前都遭遇了敲骨吸髓式的压榨,留下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和结构失衡。比利时人不情愿地离开后,留下的仇恨立即毁掉了这几个国家。
比利时在非洲的势力范围包括一个巨大的殖民地(比属刚果)和两个被保护国(卢旺达和布隆迪)。两个被保护国是从德国手中继承来的,由于国土面积较小,并没有成为比利时关注的焦点,但比利时人仍然把仇恨注入到了两国的不同民族之中。
在两个被保护国执政的是一个叫图西族的少数民族,而被统治的多数民族是胡图族。比如在卢旺达,胡图人大约是图西人的四到五倍。
非洲的种族界限大都是模糊不清的。也许在几百年前还是同一个部族,只是后来由于不同的社会地位或者生活环境,形成了较为(不是完全)封闭的通婚圈子,分化成了不同的种族。
以图西族和胡图族为例,他们从肤色到语言都没有太大差别。在非洲历史上,有一个超级种群班图人,他们从中西部非洲出发,横扫了整个黑非洲,取代原来更加黝黑和瘦小的俾格米人成了非洲的主流人群。图西族和胡图族其实都是班图人的后裔,从血缘上没有太大差别。
两个种族在婚姻上和社会地位上也并非是完全封闭的,在欧洲人去之前,两个民族来往密切,可能只是因为政治地位的不同,才称自己是图西人或者胡图人。
但从欧洲人进入卢旺达、布隆迪后,图西族和胡图族的对立突然加剧了。在19世纪的欧洲,流行着一股极其可怕的暗流,叫人种学。人种学家们走到哪儿都喜欢带上尺子,将当地的土著人测量一遍,就根据体貌粗糙地划分出人种了。至于这些体貌是不是遗传得来的,则很难证明。不仅是后来以“二战”时期大屠杀闻名的德国人这么干,就连英美等国也同样流行。在著名西域探险家奥雷尔·斯坦因的书里,人们会发现,他不管到了哪里,都喜欢在当地找一些人进行拍照,并测量身体基本数据,这就是这种思想的体现。
人种学发展到后来,就成了纳粹进行种族灭绝的重要依据。“二战”之后,人们决定将人种学冰封起来,避免再有人因它而兴风作浪。但在欧洲之外,人种学却阴魂不散,成了种族冲突的助推剂。
在卢旺达和布隆迪,德国人到来后,经过测量,认为图西人是高大瘦弱的,拥有更高的智商,胡图人较为矮胖,智力低下。自从欧洲人这么说了以后,当地人也逐渐将这种荒唐的理论接受了下来。
等德国人退出后,比利时人由于与这两个被保护国更加疏离,决定采用制造分裂的方法维持自己的影响力。在初期,他们依靠图西族人来统治。但在两国独立之前,情况发生了变化。在布隆迪,仍然维持着图西人的统治;在卢旺达,却由于采取了民主制,人口众多的胡图族人突然成了统治阶层。
由于胡图人的经济地位、教育背景都达不到执政的条件,偏重于靠煽动仇恨来维持统治。于是,当年美丽的千山之国(卢旺达)就成了整个非洲的屠宰场之一。
卢旺达和布隆迪是两个小国,比利时人并不十分上心。但对于面积巨大的比属刚果(是比利时本土面积的70倍),比利时人却倾注了无数的心血。统治刚果的第一任君主利奥波德二世杀害了数百万刚果人,虐待致残的更是不可计数,他还从刚果掠夺走了巨额的财富,换来的金钱都变成了利奥波德的私人财富,让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富豪,与之相比,比利时本土反而只是国王财富的添头。
利奥波德的统治在西方殖民圈里都引起了巨大的反感,著名小说家康拉德将这里描写成地狱,各个国家也纷纷指责他不能这么干。但这个老屠夫却得以善终。他死后,继承人终于将刚果从私人领地改为比利时政府管辖。但这时,刚果又发现了巨大的矿产资源,钴产量占全世界的一半,铜矿占110,加上丰富的橡胶资源、钻石资源,使得比利时继续从刚果抽走巨额财富。
在比利时抽走财富的同时,刚果却保持着贫穷。刚果人缺乏教育,加上逆来顺受的性格,都成了比利时人得以利用的工具。
就在独立之前两三年,比利时还从来没有让刚果独立的想法,他们仍然躺在这巨大的血腥财富之上做春秋大梦。但从英国和法国殖民地传来的独立声音却被刚果的土著听到了。刚果独立的吹号手,就是比利时人恨之入骨的卢蒙巴。
事后,人们总是指责卢蒙巴有性格缺陷,只能靠革命推翻旧政权,不能建设新政权。这或许是真的。但如果放在大背景中看,卢蒙巴只是比利时人统治的间接产物。
比利时从来没有想过要教给黑人怎样统治,他们的暴行又普遍激起了黑人的愤怒,在这样的背景下,不可能出现一个尼赫鲁式的调和者,反而只会出现激进的革命者。
在比属刚果,黑人只能读小学,没有机会上中学和大学,卢蒙巴的学历只有小学四年级,他做过店员、推销员,这样的职业经历对于国家治理毫无帮助,却让他产生了作为低等人的切肤之痛。
在刚果独立之前两年,卢蒙巴发起了刚果民族运动。抗议声此起彼伏,暴力冲突也时常出现。在卢蒙巴的带动下,刚果各地涌现出了许多政治团体,并逐渐在全国层面上联合起来,向着独立努力。
也许卢蒙巴和其他独立领导人都没有想到,比利时人是这么不堪一击。刚果的骚动传到比利时国内,引起了普遍的担忧,担心会发生法国在阿尔及利亚,或者英国在肯尼亚(茅茅运动)的遭遇。比利时人准备撤了。
于是,民族运动刚兴起了两年,比利时人就匆匆撤出了刚果。
1960年6月30日,刚果独立这一天,比利时国王博杜安专门从比利时飞过来,要参加这个隆重的庆典。庆典在上午9点开始,在黑人歌手的助唱下,一片和谐声中,杀人者和被害者济济一堂。
11点是讲话时间,博杜安作为长者作了一篇冠冕堂皇的讲话,纪念了他的祖父、老暴君利奥波德,并赞扬了比利时在刚果的统治多么崇高。他也提出了一些有用的建议,比如,他提醒刚果独立后不要急于做社会改变,而是要保留原有秩序,直到对于政治有了足够了解,确信能做好的时候,再更改不迟。虽然带着私心,但这样的建议确是有道理的。
当轮到总理卢蒙巴讲话时,卢蒙巴却侃侃而谈,他首先感谢了刚果人民,他说刚果独立是民族运动抗争获得的,不是比利时人的恩赐。接着他开始历数刚果人民在殖民制度下遭受的种种不公平:强迫劳动、种族迫害、掠夺土地和资源,以及肉体摧残、消灭。
接着他转向了对未来的展望:独立已经将所有的伤害消除了。在民主的制度下,刚果人将拥有社会正义和公平的薪金,种族歧视不会再有,刚果人将成为非洲的骄傲和样板。
这篇讲话过后,卢蒙巴为自己树立了一个永恒的敌人:比利时人。
卢蒙巴说的是实话,却过于张扬了。在当时,刚果还有大量的比利时人存在,他们充斥在经济的各个方面,以及军队之中。比利时人已经认定卢蒙巴是必须除去的角色,他们能容忍其他刚果人,却不能容忍一个不感谢前主子的黑人。
与此同时,卢蒙巴本身性格和能力上的问题也突出表现了出来,使他成了独立刚果继续发展的障碍。由于比利时人留下了一团烂局,刚果独立之初,一年毕业的大学生不超过30人,完成初中教育的只有100多人。有文化的黑人人手不足,政权却操纵在各色比利时雇员手中。比利时人实际上是给了刚果二选一的选项:要么继续让比利时人控制政府的行政工作,从而继续把持刚果的资源,要么让这个国家毁灭。
对于刚果来说,较合理的选择无疑是暂时不要动作,继续保持现状,忍受一定的不公平,这样可以避免行政退化。与此同时,刚果应该大力发展教育,赶快培养本土的政府官员,以便在未来可以从比利时人手中接手权力。只有将时间拉长,才能解决比利时人留下的先天障碍。
但卢蒙巴的性格却决定了他不会作这样的选择,而他本人也是比利时无法容忍的。于是,从独立开始,本土黑人与比利时人的矛盾就爆发了。在卢蒙巴的火上浇油下,刚果几十年来对比利时人的愤怒突然间在整个国家燃烧起来,士兵们伙同普通民众一起,对比利时人实行凌辱、抢劫。比利时人在作威作福几十年后,终于尝到了羞辱的滋味。
但这种报仇的快感却是一把双刃剑。当社会乱套之后,卢蒙巴开始感受到国内外的双重压力。在国外,比利时人卷土重来,他们以卢蒙巴无力保护比利时人为借口,迅速出兵,占领了机场等战略要地。卢蒙巴不懂谈判和争取时间的重要性,立刻宣布断绝与比利时的外交关系,将比利时的出兵视为武装入侵。
但比利时人仍然有牌可打。在这些殖民者到来之前,刚果并不是一个国家,而是无数个部落。在传统上,刚果可以分为三个区域,分别是靠近大西洋的以首都利奥波德维尔(后来的金沙萨)为核心的西部区域、东南部的卡丹加区域、靠近卢旺达和乌干达的东北部地区。
卡丹加地区是刚果的矿产中心,也是比利时人最舍不得放弃的地区。为了继续保留利益,比利时人在这里扶持了一个叫冲伯的军阀,并向这个区域派来了军事援助团,带来了财政援助。冲伯于是宣布建立卡丹加共和国,从刚果独立。
在中央政府控制区和卡丹加之间,还有一小块盛产钻石的地方叫南卡塞,也乘机宣布脱离刚果。卢蒙巴只能一面求助于联合国向比利时人施压,一面着手对付分裂主义者。
在联合国的施压下,比利时人决定撤出军队,采用更加隐蔽的手段暗地支持分裂势力。不管是卡丹加还是南卡塞,背后都有比利时人的影子。
就在这时,卢蒙巴犯了两个更大的错误:第一,他采取武力镇压南卡塞,造成了众多平民的死亡,给外界留下了暴君的口实;第二,当西方国家都无法提供帮助时,他决定向苏联求助,从而惹恼了美国人。
美国人乐于帮助非洲的独立国家,但刚果的局势过于复杂,已经超出了外界能够干预的程度。当卢蒙巴向苏联求救之后,美国却立刻将之纳入了“冷战”思维中进行考虑。于是,一场阳谋发生了。
这场阳谋的目标是除掉卢蒙巴,事后,人们发现比利时人深深地卷入了其中。参与者中还有美国的身影,其他国家甚至联合国也知道这件事必然发生,却都袖手旁观,等待着阳谋成为现实。大部分人之所以默许,是因为他们已经找不到解开刚果之结的办法,或者说,比利时人离开时设的局,已经决定了这个国家必然以流血为终点。
卢蒙巴任命的参谋长蒙博托成了阳谋的主角。他在比利时和西方人的支持下,发动了政变,宣布暂时由军队托管政权。
11月27日,卢蒙巴躲在汽车里逃出首都,想前往东部的根据地,他立刻被发现和抓捕了。比利时人一直躲在幕后,蒙博托也不愿意脏了手。他们采取了一个最奸诈的计谋,将活着的卢蒙巴送给东南军阀——卡丹加的冲伯。他们知道只要到了冲伯手中,卢蒙巴就不可能活着。
卢蒙巴成了非洲独立史上第一个著名的殉道者。即便到了今天,人们仍然纪念着他。当然,人们仍然可能争论说,如果他更有技巧,不是一味蛮干,也许通过灵活的手段能够解开这个死结。但更可能的是,刚果在比利时人统治之后,就已经没有了避免暴力的可能性。
比利时的几个殖民地和被保护国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卢蒙巴的无辜。
卢蒙巴死后,刚果在独裁者蒙博托的手中暂时捏在了一起。蒙博托成了西方世界的宠儿,他的政权是世界上最腐败的政权之一,比利时人已经淡出,但法国人却成了他的新靠山。直到20世纪90年代,另一场危机导致他的下台。但是,刚果(金)依然位于最贫穷的国家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