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与唐代士大夫之反佛(2)
书名:西南联大哲学课作者名:冯友兰 等本章字数:2458更新时间:2024-05-30 14:10:35
而张镐之言,更至为质直:
臣闻天子修福,要在安养苍生,靖一风化。未闻区区僧教,以致太平。伏厦陛下以无为为心,不以小乘而挠圣虑也。
彭偃《删汰僧道议》谓僧尼游行浮食,于国无益,有害于人,曰:
今天下僧道,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广作危言险语,以惑愚者。一僧衣食,岁计约三万有余,五丁所出不能致此。举一僧以计天下,其费可知。陛下日旰忧勤,将去人害,此而不救,奚其为政!
裴垍又言:
衣者蚕桑也,食者耕农也,男女者继祖之重也,而二教悉禁。国家著令,又从而助之,是以夷狄不经法,反制中夏礼义之俗。
此诸人所言,盖谓释教之兴,上不利于君,下不利于民,费财物,养浮食,坏礼教,乱人伦,为天下衰败、祸乱之一因也。
人主莫不求国祚悠久,故唐朝人士,恒以六朝朝代短促归罪于佛法。此傅奕所首唱,韩文公论佛骨表亦言之。而狄仁杰谓梁武、简文信佛,不救危亡之祸。姚崇亦言,佛图澄最贤,无益于全赵;罗什多艺,不救于秦亡。辛替否在中宗时上疏,征夏商以来帝代,谓有道祚长,无道年短,“岂因其穷金玉修塔庙,方建长久之祚”!而在睿宗时抗言,更引唐朝近事以为鉴戒,曰:
中宗……造寺不止,枉费财者数百亿;度人不休,免租庸者数十万。……然五六年间,再三祸变,享国不永,受终于凶。……寺舍不能保其身,僧尼不能护妻子,取讥万代,见笑四夷。此陛下所眼见之,何不除而改之。
代宗为太后营章敬寺,高郢上书谏曰:
臣闻夏禹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人到于今称之。梁武穷土木而致饰乎寺宇,人无得而称焉。陛下若节用爱人,当与夏后齐驾,何必劳人动众,而踵梁武之遗风乎?
高郢书奏未报,又再上书冒死再谏,可谓有识之士也。姚崇《遗令诫子孙文》亦曾引中宗、太平公主等事为戒。
韩昌黎表中引高祖沙汰佛徒,愿宪宗取以为法。而辛替否亦举贞观故事,以告睿宗,求其不弃太宗之治本,而弃中宗之乱阶,其言曰:
太宗……拨乱反正,开阶立极,得至理之体,设简要之方。省其官,清其吏。举天下职司,无一虚授;用天下财帛,无一枉费。……不多造寺观,而福德自至;不多度僧尼,而殃咎自灭。……自有帝王以来,未有若斯之神圣者也。故得享国久长,多历年所,陛下何不取而则之?
宪宗迎佛骨,昌黎上表。懿宗佞佛尤甚,萧倣效法文公上疏论之曰:
昔贞观中,高宗在东宫,以长孙皇后疾亟,尝上言曰:“欲请度僧,以资福事。”后曰:“为善有征,吾未为恶。善或不报,求福非宜。且佛者异方之教,所可存而勿论,岂以一女子而紊王道乎?”故谥为文德。且母后之论,尚能如斯,哲王之谟,安可反是?……昔年韩愈,已得罪于宪宗。今日微臣,固甘心于遐徼。
僧尼守戒不严,佛殿为贸易之场,寺刹作逋逃之薮,亦中华士人痛斥佛徒之一理由。辛替否疏中有曰:
当今出财依势者,尽度为沙门;避役奸讹者,尽度为沙门。其所未度,惟贫穷与善人耳,将何以作范乎?将何以租赋乎?将何以力役乎?臣以为出家者,舍尘俗,离朋党,无私爱。今殖货营生,非舍尘俗;援亲树知,非离朋党;畜妻养孥,非无私爱。
彭偃献议亦有曰:
当今道士有名无实,时俗鲜重,乱政犹轻。唯有僧尼,颇为秽杂。自西方之教被于中国,去圣日远,空门不行五浊,比丘但行粗法。爰自后汉,至于陈隋,僧之废灭,其亦数乎?或至坑杀,殆无遗余。前代帝王,岂恶僧道之善,如此之深耶?盖其乱人,亦已甚矣。……今出家者,皆是无识下劣之流,纵其戒行高洁,为于王者已无用矣,况是苟避征徭,于杀盗淫秽无所不犯者乎!
而僧人交通权贵,干预政事,则见于桓彦范上中宗之一表:
胡僧慧范,矫托佛教,诡惑后妃,故得出入禁闱,扰乱时政。陛下又轻骑微行,数幸其室。上下媟黩,有亏尊严。臣尝闻兴化致理,必由进善;康国宁人,莫大弃恶。故孔子曰:“执左道以乱政者杀;假鬼神以危人者杀。”今慧范之罪,不殊于此也。
元和十四年,韩退之论佛骨表,其理论亦不出上述各点。表中第一段言六朝祚短由于信佛;第二段引高祖毁法事为则;第三段斥迎佛骨之伤风败俗,请以付之水火,永绝根本。然其所以震动一时者,其故有数:一则直斥佛法,大异前人之讽谏,致贬潮州,百折不悔。二则退之素恶释教,其肆攻击当在上表之前。按杨倞注《荀子》引退之《原性》全文,故《原性》之作当在元和十三年前。且退之终身未尝不毁佛法也。其与大颠交游,不足为其变更态度之证,世传其与大颠三书尤不足信。故文公反佛致力之勤当不在傅奕下。而上列反佛诸人中,亦有常与僧人交涉,且有为僧寺作碑记者,查《全唐文》可知。而文公自比孟轲,隐然以继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统自任,树帜鲜明,尤非傅奕所及。三则退之以文雄天下,名重一时,其党徒众多,附和者夥。门人李翱称之谓,六经之学绝而复兴。其后皮日休谓其蹴杨、墨于不毛之地,蹂释、老于无人之境,至请以配飨孔庙。此其辟佛所以大著成效也。
然吾人果明于唐朝士大夫对于佛教之态度,则韩氏之功,盖不如常人所称之盛。盖魏晋六朝,天下纷崩,学士文人,竞尚清谈,多趋遁世,崇尚释教,不为士人所鄙,而其与僧徒游者,虽不无因果福利之想,然究多以谈名理相过从。及至李唐奠定宇内,帝王名臣以治世为务,轻出世之法。而其取士,五经礼法为必修,文词诗章为要事。科举之制,遂养成天下重孔教文学,轻释氏名理之风,学者遂至不读非圣之文。故士大夫大变六朝习尚,其与僧人游者,盖多交在诗文之相投,而非在玄理之契合。文人学士如王维、白居易、梁肃等真正奉佛且深切体佛者,为数盖少。此诸君子之信佛,原因殊多,其要盖不外与当时之社会风气亦有关系也。于此不能详论。
文公之前,反对佛教上疏朝堂者多为进士,特以佛法势盛,未敢昌言。及至昌黎振臂一呼,天下自多有从之者。然退之急于功名,无甚精造,故朱文公论之曰:
盖韩公之学,见于《原道》者,虽有以识夫大用之流行,而于本然之全体则疑其所未睹。且于日用之间,亦未见其有以存养省察而体之于身也。是以虽其所以自任不为不重,而其平生用力深处终不离乎文字语言之工。至其好乐之私,则又未能卓然有以自拔于流俗,所与游者不过一时之文士。
故韩文公虽代表一时反佛之潮流,而以其纯为文人,率乏理论上之建设,不能推陈出新,取佛教势力而代之也,此则其不逮宋儒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