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辨宗论》书后(2)
书名:西南联大哲学课作者名:冯友兰 等本章字数:2050更新时间:2024-05-30 14:10:33
夫有限之高,虽嵩岱可陵,有形之坚,虽金石可钻……绝域之高坚,未可以力致也。
《思不如学章》皇疏曰:
夫思而后通,习而后能者,百姓皆然也……故谓圣人亦必勤思而力学,此百姓之情也,故用其情以教之。
此盖引郭象之言,子玄之意谓经虽明言孔子亦学,但意亦在劝教,百姓虽须学,但圣人固无所谓学,此章盖亦方便立言,非谓圣人因学而至也。
《辨宗论》曰:“释氏之论,圣道虽远,积学能至。”盖释教修持,目标本在成佛,而修持方法择灭烦恼循序渐进。小乘之三道四果,大乘之十住十地,致圣之道似道阻且长,然其能到达目标固无疑也。佛教自入中国以后本列于道术之林,汉魏间仙是否可学亦为学者聚讼之点,晋《抱朴子》论之甚详,葛洪本意则认为成仙虽有命,但亦学而能至。由汉至晋佛徒亦莫不信修炼无为必能成佛也。实则如不能成佛,绝超凡入圣之路,则佛教根本失其作用。汉晋间释氏主积学至圣,文证甚多,但姑不征引。
总上所言,汉魏以来关于圣人理想之讨论有二大问题:(一)圣是否可成;(二)圣如何可以至。而在当时中国学术之两大传统立说大体不同,中国传统谓圣人不可学不可至;印度传统圣人可学亦可至。学术界二说并立相违似无法调和,常使人徘徊歧路堕入迷惘,故《世说新语·文学篇》曰:
佛经以为祛练神明则圣人可致,简文云,不知便可登峰造极不?然陶练之功尚不可诬。
二大传统因流行愈久而其间之冲突日趋明朗。学人之高识沉思者,自了然于二说之不一致,故简文发问疑之于前,康乐作论明示于后。而在此时亦正因佛经一阐提成佛义出而争论极烈。印度佛教本有立种姓义者,依此义则超凡入圣亦可谓有不可能。晋末六卷《泥洹经》出,乃明载一阐提不能成佛之说,印度传统中乃起一异说,但竺道生精思绝伦,“孤明先发”,根据法体之贞一,力驳此说之妄伪。谓佛性乃群生之真性,一阐提乃属群生,何得独无佛性。一阐提既同具佛性自得成佛,故当东晋末叶印度传统中有一部分人士违背圣人可学可至之宗义,经道生精辟之立张,加以《涅槃》新经之明证,而印度立说乃维持其原来所立之宗义。晋末因印度传统既生波动,而整个问题益为学人所注意,竺道生大顿悟义原在求本问题之总解决。谢灵运《辨宗论》述其旨,立言简要,拈出两大传统之不同,而建树一折中之新义。关于整个问题之解决或可分为四句:
一、圣人不可学不可至,此乃中国传统。
二、圣人可学可至,此乃印度传统。
三、圣人可学不可至,此说无理不能成立。
四、圣人不可学但能至,此乃《辨宗论》述生公之新说,所谓“闭其累学”“取其能至”是也。
梁释僧旻曰“宋世贵道生,顿悟以通经”,盖一阐提成佛乃经中之滞义,生公立大顿悟本为此滞疑之解决,而且魏晋学术之二大异说亦依此而调和,则生公之可贵岂独在通经耶?抑亦在将当时义学之迷惘一举而廓清之也。
竺道生曰,成佛由于顿悟,谢康乐曰,得道应需慧业,故成圣者固不由学也。然谓圣人能至而不可学。欲知其立说之由来,亦当明了魏晋学人之所谓学果含何义。当时学字之意义,实应详加研讨,大要言之,相关之意义约有四:
一、学者乃造为。道家任自然无为无造。鹤胫虽长断之则悲,凫胫虽短续之则忧。玄学弃智,用人之聪明为其所不取。王弼曰“智慧自备为则伪也”,郭象曰“任之而理自至”。夫“学”者即谓有所欲为,则圣人德合自然,应不能学,此其一。
二、“学”者效也,乃由教,由外铄。《论语集解》何晏曰“学自外入”,皇疏引谬协曰“学自外来,非复内足”。夫圣人神明自茂,反身而诚。故皇疏三有曰“圣人不须教也”。《涅槃集解》引僧亮曰“无师自悟是觉义”。佛本大觉,应无所谓学。此其二。
三、学者渐进,累积而有成。孔子“志学”“而立”之差,佛家十地四果之阶,均以示学之程序。鸠摩罗什曰“能积善果功自致成佛”。然理归一极,法本无妄,以不可妄之法,不可分之理,而谓能渐灭虚妄,由分至全者,是不通之论。是则证体成佛自须顿得,不容有阶差,自亦无所谓学,此其三。
四、学者由于不足。不自足乃有所谓学。然王弼曰物皆得一以成,则群有均不离道;郭象曰物皆适性为逍遥,则万物本不假外求。然则众生本皆自足,人皆可圣,亦不需学,此其四。
综上四者,圣人不须教,佛为无学道,则作圣成佛果何因乎?竺道生乃提出顿悟学说,其说余已别详,兹姑不赘。当时学说之二大传统依上所陈各有是非:中国传统谓圣不能至固非,而圣不能学则是。印度传统谓圣可至固是,而圣能学则非。
生公去二方之非,取二方之是,而立顿悟之说,谓圣人可至,但非由积学所成要在顿得自悟也。自此以后,成圣成佛乃不仅为一永不可至之理想,而为众生均可企及之人格。神会和尚曰:“世间不思议事为布衣登九五,出世间不思议事为立地成佛。”实则成佛之事,在魏晋玄谈几不可能,非徒不可思议也。自生公以后,超凡入圣,当下即是,不须远求,因而玄远之学乃转一新方向,由禅宗而下接宋明之学,此中虽经过久长,然生公立此新义实此变迁之大关键也。
康乐承生公之说作《辨宗论》,提示当时学说二大传统之不同,而指明新论乃二说之调和。其作用不啻在宣告圣人之可至,而为伊川谓“学”乃以至圣人学说之先河。则此论在历史上有甚重要之意义盖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