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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玄学流别略论(2)

魏晋玄学流别略论(2)

书名:西南联大哲学课作者名:冯友兰 等本章字数:2103更新时间:2024-05-30 14:10:30

其二,为向秀、郭象之学,在释氏则有支道林之即色义。其主要著作为向、郭之《庄子注》。其形上之学主独化,其人生之学主安分。独化者,物各自然,无使之然也。世称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而郭象则曰:罔两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无之所化。故造物者无物,而有物各自造。知有物之自造而无所待,则罔两之因景,有景必有形,皆自然而并生,俱出而俱没,岂有相资前后之差哉?万物均不为而自尔,各无待于外而同得,乃天地之正也,盖王弼贵无,向、郭则可谓为崇有,崇有者则主物之自生、自然。夫物自然而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突然自生,而无所使之生。则万物无体,无所从生。古来号万物所从生为天,为道,为无。然向秀曰:“天也者万物之总名也。”郭象曰:“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然则非生物者乃为天,而物自生耳。道者亦非别有一物也。牛之理即在筋骨。宰牛之道,直寄于技。故道可谓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因曰道无能而至无。言万物得于道者,亦以明其自得耳。

至于无,即无有也。依独化之义,有且不能生有,而况无乃能生有哉?庄、老之所以屡称无者,正在明生物者无物,而自生耳。

王弼与向、郭均深感体用两截之不可通。故王谓万物本于无,而非对立。向、郭主万物之自生,而无别体。王既着眼在本体,故恒谈宇宙之贞一。向、郭既着眼在自生,故多明万物之互殊。二方立意相同,而推论则大异。又王弼既深见于本末之不离,故以为物象虽纷纭,运化虽万变,然寂然至无,乃为其本。万殊即归于一本,则反本抱一者,可见天地之心,复其性命之真。向、郭亦深有见于体用之不二,故言群品独化自生,而无有使之生。万物无体,并生而同得。因是若物能各当其分,各任其性,全其内而无待于外,则物之大小虽殊,其逍遥一也。王言反本抱一,故必得体之全,则物无不理。若安于有限,居于小成,则虽“穷力举重,亦不能为用”。向、郭主安分自得,故物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若全马之性,“任其至分,而无铢毫之加”,则驽马亦可足迹接乎八荒之表。驽马之与良骥,得其性则俱济也。又王之所谓自然与向、郭义亦颇有不同。自然一语本有多义。王主万象之本体贞一。故天地之运行虽繁,而有宗统。“物无妄然,必由其理。故繁而不乱,众而不惑。”故自然者,乃无妄然也,至若向、郭则重万物之性分。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物皆各有其宗极,而无使之者。故自然者即自尔也,亦即块然、掘然、突然也。由王之义,则自然也者并不与佛家因果相违。故魏、晋佛徒尝以二者并谈,如释慧远之《明报应论》是矣。由向、郭义,则自然与因果相悖。故反佛者亦尝执自然以破因果,如范缜之《神灭论》是矣。自然与因果问题,为佛教与世学最重要争论之一。其源盖系于立义之不同,其大宗约如上之二说。亦出于王与向、郭形上学说之不同也。

支道林以通庄命家。其学疑亦深受向、郭之影响。孙绰作《道贤论》,以支遁比向子期,当有见而云然。《世说·文学篇》注引支公《妙观章》文曰:

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

又慧达《肇论疏》引其《即色论》云:

吾以为“即色是空,非色灭,空”,此斯言至矣。何者?夫色之性,色不自色,虽色而空,如知不自知,虽知恒寂也。

所谓色不自色者,即明色法无有自性。“不自”者,即无支持之谓。亦即谓其色虽有,而自性无有。然色即不自有,则虽有色,而是假有。假有者“虽色而非色”,亦即是空。又空者古译为无。世人常以空无为本。支道林与向、郭同主万象纷纭,无本无体。夫色象既无体,则非别有空。无体,故曰“色复异空”。非别有空,故曰“色即是空”。既主色无体,无自性,则非色象灭坏之后,乃发见空无之本体。故曰“非色灭,空”也。僧肇《不真空论》述即色义曰:

夫言色者,但当色即色,岂待色色而后为色哉。

此谓色不待色色而后为色,即是谓色不待色色之自性。色虽假有,本性空无。当此假有之色即是色,非另有色色之自性也。《知北游》郭注有曰:“明物物者无物,而物自物耳。”又曰:“既明物物者无物,又明物之不能自物,则为之者谁哉,皆忽然而自尔耳。”支公所言,与此文义均同。其不同处,仅《庄子》注粗称曰万物,《即色论》析言曰形色耳。周颙《三宗论》之第一宗为“不空假名”,即支道林义:

不空假名者,但无性实,有假,世谛不可全无,为鼠喽栗。

此谓法无自性,但有假名。世谛诸法虽有,而是假有。空自性,而不空假名。故如鼠喽栗,栗中肉尽,而外壳宛然犹存也。向、郭、支遁之义,盖至南朝尚为流行也。

至若《世说》载支公通《逍遥游》,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似若支与向、郭立义悬殊,此则亦不尽然。盖向、郭谓万物大小虽差,而各安其性,则同为逍遥。然向、郭均言逍遥虽同,而分有待与无待。有待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无待者则与物冥而循大变。不唯无待,而且能顺有待,而使其不失其所待。有待者,芸芸众生。无待者,圣人神人。有待者自足。无待者至足。支公新义,以为至足乃能逍遥。实就二家之说,去其有待而存其无待。郭注论逍遥,本有“至足者不亏”之言。支公曰,“至人乘天正于髙兴,游无穷于放浪”,亦不过引申至足不亏之义耳。按佛经所示圣贤凡人区划井然。支公独许圣人以逍遥,盖因更重视凡圣之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