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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及道家中之《老》学(1)

《老子》及道家中之《老》学(1)

书名:西南联大哲学课作者名:冯友兰 等本章字数:2564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37

老聃与李耳

《老子》一书,相传为系较孔子为年长之老聃所作。其书之成,在孔子以前。今以为《老子》系战国时人所作,关于此说之证据,前人已详举,兹不赘述。就本书中所述关于上古时代学术界之大概情形观之,亦可见《 老子》为战国时之作品。盖一则孔子以前,无私人著述之事,故《老子》不能早于《论语》。二则《老子》之文体,非问答体,故应在《论语》《孟子》后。三则《老子》之文,为简明之“经”体,可见其为战国时之作品。此三端及前人所已举之证据,若只任举其一,则不免有为逻辑上所谓“丐词”之嫌。但合而观之,则《老子》之文体、学说及各方面之旁证,皆指明其为战国时之作品,此则必非偶然矣。司马谈曰: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推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此明谓道家后起,故能采各家之长。而后世乃谓各家皆出于道家,亦可谓不善读司马谈之《论六家要旨》矣。

后世所以有此种错误,盖由于司马迁作《史记》,误以李耳及传说中之老聃为一人。其实《老》学之首领,战国时之李耳也。传说中之“古之博大真人”,乃老聃也。老聃之果为历史的人物与否不可知,但李耳之籍贯家世,则司马迁知之甚确。《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云: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名耳,字聃,姓李氏。……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老子,隐君子也。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齐焉。

据此则李耳实有其人,不过司马迁误以为与传说中之老聃为一人,故于此李耳传中,夹杂许多飘缈恍惚之谈,曰:“老子……莫知其所终。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于是所谓《老子传》,乃首尾是历史,中间是神话。于是所谓老聃乃如一神而戴人帽,着人鞋,亦一喜剧矣。

然司马迁之致此误,亦非无故。盖李耳既为“隐君子”,“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则其讲学必不愿标自己之名。其时传说中恰有一“古之博大真人”之老聃,故李耳即以其学为老聃之学。既可隐自己之名,又可收庄子所谓“重言”之效。故《荀子》《吕氏春秋》《庄子·天下篇》,皆以《老》学为老聃之学。及司马迁知李耳为《老》学首领,而又狃于世人之以《老》学为老聃之学之说,故遂误将老聃及李耳合为一人矣。吾人今当依司马迁认李耳为战国时《老》学首领,但认李耳为历史的人物,而老聃则为传说中的人物,二者是二非一也。

然“书缺有间”“文献不足征”,以上所说,亦难执为必定无误。今所有之《老子》,亦曾经汉人之整理编次,不能必谓成于一人之手。故本章题为《老子》,明以书为本位也。

《老》学与庄学

《老子》之学说,《荀子》批评之;《庄子·天下篇》称述之;《韩非子》“解”之“喻”之;《战国策》中,游说之士亦引用之;故可知其在战国时已为“显学”矣。

汉以前,无道家之名,《老子》之学说与庄子亦不同。上文谓《老》学为杨朱之学之更进一步者,而庄学则为其更进二步者,已略言之矣。《庄子·天下篇》,凡学说之相同者,如宋、尹文,皆列为一派。而老聃、庄周,则列为二派。《天下篇》云: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懦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又云:

寂寞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茫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ç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巵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据此所述,《老》庄之学之不同,已显然可见矣。此二段中,只“澹然独与神明居”一语,可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之言,有相同的意义。除此外,吾人可见《老》学犹注意于先后、雌雄、荣辱、虚实等分别。知“坚则毁”“锐则挫”,而注意于求不毁不挫之术。庄学则“外死生,无终始”。《老》学所注意之事,实庄学所认为不值注意者也。

战国以后,《老》学盛行于汉初;庄学盛行于汉末。陈澧云:

洪稚存云:自汉兴,黄老之学盛行。文景因之以致治。至汉末,祖尚玄虚,于是始变黄《老》而称《老》庄。陈寿《魏志·王粲传》末言,嵇康好言《老》庄。《老》庄并称,实始于此。即以注二家者而论,为《老子》解义者,邻氏、傅氏、徐氏、河上公、刘向、毋丘望之、严遵等,皆西汉以前人也,无有言及庄子者。注《庄子》实自晋议郎清河崔始;而向秀、司马彪、郭象、李颐等继之。

司马谈谓道家“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汉书·艺文志》谓道家为“君人南面之术”。大约汉人所谓道家,实即《老》学也。《老》学述应世之方法,庄学则超人事而上之。“汉兴,黄老之学盛行”,主以清静无为为治,此《老》学也。“至汉末祖尚玄虚”,始将《老子》庄学化而并称《老》庄焉。实则《老》自《老》,庄自庄也。

道家之名,乃汉人所立,其以《老》庄皆为道家者,则因《老》学庄学虽不同,而同为当时一切传统的思想制度之反对派。再则《老》学与庄学所说道、德之二根本观念亦相同。此汉人所以统名之曰道家之理由也。司马谈称道家为道德家,可见其以此二观念为道家之根本观念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