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文明

正如历史上的许多事物一样，机器的出现也是利害参半，因为人性总是存在无法克服的弱点，比如贪婪、虚荣和软弱。机器一旦出现，就极易被滥用，成为一种威胁和危害，对此我们应该有清醒的认识。

在思想史上，所谓现代性就是对现代文明的审视和批判。如果可以骄傲地说，只有人类才会发明机器，那么也可以惭愧地说，只有人类才应该对机器文明予以批判。

对现代社会来说，对机器不加选择地一概接受甚至滥用，不仅将导致严重的文明灾难，甚至会彻底毁灭一个正常的人类社会。

人类是不断依靠历史记忆来获取智慧的，这保证人类文明延续至今。在大多数历史中，人类都是谨小慎微、极其保守的。如果说古代社会有点安贫乐道，那么现代文明就显得有些亢奋。

对现代人来说，生活要求人们为自己必须去奋斗，对外界则是无休止地索取。我们喜欢不断变化的世界，并对此永不满足，而机器则鼓舞了人类与生俱来的破坏欲。

20世纪30年代的美国，以福特为首的流水线工业生产出大量拖拉机，加上美国政府出台宅地政策，以及亚洲和欧洲的战争与饥荒推高了小麦价格，不断刺激人们不计后果地开垦大平原。拖拉机的履带和铁犁毁灭了那里千百年来固定土壤、抵御风蚀的植被。据统计，在很短时间内，美国就有1亿英亩土地失去了大部分表土，近一半“本质上被摧毁”，无法再耕种。

土壤被破坏导致的结果，是极其可怕的沙尘暴，整个美国西部变成了“沙尘碗”。沙尘暴浩浩荡荡，席卷了芝加哥甚至纽约。与此同时，美国经济也陷入大萧条，过度种植带来的高产粮食也无人问津，只能任由其烂掉。

关中是中国农业的重要源头之一，随着农业用地的扩张，森林不断消失，草原不断向北方退缩。从秦汉到隋唐，西北地区原有的草原没有了，水土流失也让其失去耕种可能，沙尘暴越来越频繁，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逐渐失去在中国历史的龙头地位。在耒耜和锄头时代，对生态造成破坏可能需要上千年；到了拖拉机时代，只需要几年就足够毁灭一切。

孟子说：“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意思是说，如果不用太过细密的渔网捕捞小鱼，那么河塘湖泊里的鱼类就永远也吃不完。

海洋渔业是地球对人类最慷慨的恩赐，但机器改变了人与海洋的关系。

哥伦布时代，航海需要勇敢而富有经验的海员，然而他们在帆船上练就的高超航海技术，到了机械化时代都失去了价值。现代航海所具有的安全性和侵略性是他们不能想象的。

在石油被发现之前，鲸鱼油是西方最重要的油脂和能量来源，因此就有了捕鲸业。鲸鱼这种地球上最为巨大的动物，在过去亿万年来没有对手，后来却遇到了可怕的人类。1864年，挪威人斯瓦德·福因发明了“鲸炮”，随后诞生了一整套的现代化捕鲸技术，被称为“挪威式捕鲸”。人类突然之间变得无比强大。一头鲸鱼从被捕鲸叉射中，到拖上捕鲸船进行宰杀分割，可能只需要短短20分钟。

1900至1911年间，全球鲸鱼的年捕杀量猛增10倍，从2000只增加到20000只以上。从风帆时代就存在的捕鲸业在工业时代到来后，现代捕鲸船取代了小型拖网渔船，捕鲸效率大大提高，以至于最后发展到鲸鱼近乎灭绝，这个古老的行业也随之崩溃。这正如麦尔维尔的《白鲸》预言，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类似的还有，大西洋鳕鱼自古都是海洋渔业的主要鱼类，随着捕捞技术的进步，全世界鳕鱼的捕捞量反倒由1970年的3100万吨下降到了2002年的89万吨。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警告，如果各国政府不控制捕捞，鳕鱼将很快灭绝。

1955年，美国人普雷提克发明了捕鱼滑车。仅10年时间，它就成为全世界主流渔船的标准装备，世界渔业产量增加了5倍。造价昂贵的多功能大型拖网船出现之后，渔船从捕鱼船变成一个集捕鱼、加工、提炼和处理于一身的现代化工厂。它所过之处，鱼类几乎被一网打尽，就连鱼骨都被完全利用。再加上现代探鱼技术，如海洋温度卫星照片、全球定位系统、海水温盐深仪、海流剖面仪、电子海底地形图、彩色声纳鱼探等，海洋虽大，鱼儿却无处躲藏。

讽刺的是，渔船越来越高效，致使鱼类越来越少；为了捕到鱼，渔船不得不走得更远。由此引发的国家争端日渐增多。

1989年，世界海洋渔获总量达到了9520万吨，创历史新高。此后，尽管渔业技术越来越发达，但是捕鱼量不仅没有增加，反而持续减少。在过去的50年里，人类捕捞了全球90的成年鱼类，以至于渔民们不得不把目光放在了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深海、越来越小型的鱼类身上。

1929年，德国人斯蒂尔发明了由小型内燃机驱动的手提式链锯。这个小小的机器迅速传遍世界，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改写了地球的森林生态。

在链锯出现之前，伐木工人砍倒一棵大树需要2个多小时，链锯将这个时间压缩到2分钟。即使人类自古以来一直在采伐森林，也只有到了链锯时代，乱砍滥伐才成为一种轻而易举的行为。

一位人类学家说，这个世界开始的时候，人类并不存在；这个世界结束的时候，人类也不会存在。从人类开始呼吸、进食的时候起，经过发现和使用火，一直到目前原子能与热核的装置发明为止，人类不断地破坏数以亿万计的结构，把那些结构肢解、分裂到无法重新整合的地步。

旧石器时代，猎人们一次只能猎杀一头长毛象，后来技术进步，可以一次猎杀两头。当他们终于学会成百上千地猎杀长毛象时，猎杀本身就变成了最重要的事情，直到最后一只长毛象也被猎杀后，他们发现肚子饿了。

从最后一头长毛象到最后一只鳕鱼，从废弃的捕鲸船到废弃的链锯，就文化和历史来说，人类本身并没有多大进化，进化的只是工具。

中国古代有一个关于饕餮的传说，说这个怪物贪得无厌，吞噬一切。所谓资本主义，其实就是一个现代饕餮，只有不断吞噬，经济才能保持增长。说到底，就是将自然资源转化为金钱。

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始，世界各国次第走上了工业化道路，这也引发了众多保守主义者的忧虑和批判。

在印度，甘地试图通过手摇纺车来使时光倒流。“神禁止印度步西方的后尘走工业化道路……如果一个3亿人口的国家进行类似的经济开发，就会像蝗虫一样掠夺整个世界。”

在甘地看来，埃菲尔铁塔是一个典型的隐喻，它说明我们都是被无关紧要的小事所吸引的孩子。这位“人类良心的代言人”提醒人们——地球上提供给我们的物质财富足以满足每个人的需求，但满足不了每个人的欲望。

麦克卢汉喜欢将机器看作“媒介”，即一切机器都是人体的延伸。当人越来越离不开机器时，人对机器的主体性也会发生改变，人可能变成了机器的延伸。将人与机器的关系比作蜜蜂与花，或许只是这种悖论的一部分。麦克卢汉说，人在某种程度上充当着机器世界的生殖器官，正如蜜蜂之于植物世界，使之繁殖生产并不断演化出新的形态。对人的这份爱，机器世界则以帮助其达成心愿和欲望作为回报，即给予其财富。

按照这种理解，现代文明貌似人类与机器之间的一种契约。如果换个说法，也可以说，工业文明是人类签署的一份浮士德契约，机器如同一个潘多拉魔盒，将人们带到一个奇妙的新世界。如果浮士德是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以求得魔力，那么今天的人们不知不觉中已从机器中获得了这种力量。

斯宾格勒指出，机器带来的“浮士德文明”已经彻底改变了世界，人类已经被机器控制。“机器在形式上越来越不近人性，越来越折磨人，神秘而奥妙。……浮士德式的人已经变成了他创造的奴隶。他的命运和他的生活安排，已经被机器推上了一条既不能站住不动，又无法倒退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