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出一孔
书名:现代的历程:机器改变世界(全四册)作者名:杜君立本章字数:2548更新时间:2024-05-29 15:02:13
现在回顾19世纪资本主义在西欧的胜利,人们会发现历史不是一蹴而就的,这一切基本上都建立在经济独立的基础之上。获得自由的商人,可以自行创造一个不受国家控制的市场。自由市场经济,让一切皆有可能。
传统中国和欧洲之间的差异在于,一个社会集团如果认为某项革新有害于自己的利益,就会对其加以破坏,这样的势力在欧洲要小得多。在传统中国,政府的作用独一无二,没有替代物。在欧洲,技术变革本质上属于私人性质,发生在一个分权化、政治充满竞争的背景下,因此其得以在很长时间内持续下去,并产生大跃进。
特别明显的一点是,中国城市从未像中世纪欧洲城市那样,将法律地位与政治地位加以分离。在中国古代,地方衙署也就是地方法院,地方行政官吏也就是地方大法官。亚当·斯密说过:“如果司法权与行政权结合在一起,要想公正而不经常为世俗所谓政治而牺牲,几乎不可能。”
虽然中世纪的中国许多城市的人口并不比伦敦、巴黎少,但欧洲城市是工商业占主体,中国城市只是政治中心。与欧洲城市不同的是,中央王朝不允许城市自治,省会城市也不是独立于朝廷之外的。这种城市基本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市民群体,更不用说有政治影响力的商会和工会。
历史学家王国斌指出,明清时代的中国并没有形成一个强大的精英阶层——他们能够以各种方式将其权力置于国家之上,从而限制国家行动的范围。商人阶层富而不贵,有钱但没有政治地位,并不构成一种参与社会运转的强大力量。商人为了生存,只能攀附官吏,成为权力的附庸。
其实,儒家道德不仅是古代中国的主要法律思想,也是主流意识形态。古代中国可以反复崩溃、反复重建,但权力体制不会改变。为了“弱民”,统治阶级自然选择利出一孔的“农本主义”:“古先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民农非徒为地利也,贵其志也。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
人的本性都是求富贵而恶贫寒,每个人都是“利益最大化”的“经济人”,中国人也不能免俗。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说:“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
商人的出现打破了财富的平衡,金钱权力对政治权力造成了威胁,因此历代中国统治者都极力打压商人势力,重农而抑商,以农业消解手工业和商业,以“均贫”削减贫富差距。
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不诎;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先王知其然,故塞民之养,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故民之戴上如日月,亲君若父母。
所谓利出一孔,说白了,其实就是权出一孔,一切权力都掌握在皇帝和他的官僚手中。在以农民为社会主流、绝对君主专制的国家里,商业纵然再繁荣,也没有办法自发地产生现代的资本主义。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中国进入封建社会以来2000多年的历史中,农民起义不绝于书,但是历朝农民暴动无一不是官僚政治“竭泽而渔”“官逼民反”的结果,而不是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产生了新的生产关系之后引起的社会革命。也就是说,这些暴力革命始终是农民的,而不是市民的,从陈胜、吴广到太平天国,无一例外,古代中国始终走不出王朝的循环。
资本主义商业是自由的产物,而古代中国始终都缺乏自由的土壤。
顾准对比古代欧洲后发现,古代中国从大陆式部族公社发展成东方型“专制务农领土王国”,没有出现过西方奴隶社会中的自由民,也从来没有产生“商业本位的政治实体”。
中国历史从来不乏像文天祥、史可法、方孝孺这样的忠臣烈士。在二十四史中,每个王朝的正史都以大量的篇幅作《烈女传》。在中国传统道德谱系中,人们忠诚的是君权和男权。
重农抑商一直都是传统中国的主要宗旨,在清朝的康雍乾时代更是达到极致。因为人口剧增,吃饭成为大问题,为了增加土地,朝廷多次颁布开垦令,甚至由官府提供耕牛和种子,鼓励移民到偏僻山区进行垦殖。这与英国失地农民走向城市正好相反。当时,西方世界已经从重农走向重商,并以国家力量大力发展自由贸易。
清代商业基本以官方特许行业为主,尤其以盐业专营为重。食盐税利一直是中国历代王朝的财政支柱。清代对外贸易极其繁荣,但仅限于广州十三行。虽然棉纺业很发达,但都属于自给自足的家庭手工生产模式,对农耕起到弥补作用,使传统小农经济更加完美,这反倒阻碍了工业资本主义的出现。总体而言,清政府一方面在经济上对民间手工业实行高额税收、低价收购和无偿摊派,另一方面在政治上层层设限,严厉控制,阻止其发展。
雍正二年,两广总督孔毓珣奏请在广东开矿,以济穷民。雍正批谕:“夫养民之道,惟在劝农务本。若皆舍本逐末,争趋目前之利,不肯尽力畎亩,殊非经常之道;且各省游手无赖之徒,望风而至,岂能辨其奸良而去留之,势必至众聚难容。况矿砂乃天地自然之利,非人力种植可得,焉保其生生不息;今日有利,聚之甚易,他日利绝,则散之甚难,曷可不彻始终而计其利害耶。至于课税,朕富有四海,何藉于此?原因悯念穷黎起见,谕尔酌量令其开采,盖为一二实在无产之民,许于深山穷谷,觅微利以糊口资生耳。尔等揆情度势,必不致聚众生事,庶几或可;若招商开厂,设官征税,传闻远近,以致聚众藏奸,则断不可行也。”
中国史籍浩若瀚海,但历代王朝的官方正史所载的,基本都是官僚政治史,而专门系统地研究和批判官僚政治的书籍寥若晨星,这也是“其义全阙”之一种。
李约瑟曾向经济学家王亚南讨教这个问题,王亚南因此撰写了《中国官僚政治研究》一书。在某种意义上,这本书也是对“李约瑟难题”的一个解答。
王亚南指出,“现代化”这个词比较笼统。西欧在近代初期,制造业企业家原本有许多就是由手工业者或商人转化来的。但在古代中国,这条“上达”的通路遇到了集权的专制主义的阻碍。中国过去较为普遍的、有一般需要的有利事业,如盐业、铁业、酒业、碾米业,乃至后来的印刷业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变为官僚垄断之业。
有两个细节可以概括现代史上这段此起彼伏的微妙历程:
1735年,爱新觉罗·胤禛“驾崩”;1736年,詹姆斯·瓦特出生。一个用刑罚和文字狱巩固了权力,一个用机器和科学创造了力量。这一时期,在英国,科尔布鲁克德尔的铁工场使亚伯拉罕·达比声名鹊起;在中国华北地区,鼓风炉和炼焦炉被完全废弃。
1775年,即乾隆四十年,英国阿克赖特的棉纺厂工人达到数千人,而清朝两江总督高晋却发布禁棉令:“以三年为限,责成松江、太仓、海门、通州,……只许种棉一半,其余一半改种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