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机器

亚当·斯密认为，战争技术是一门高尚而复杂的科学。

“当人们有了弓箭的时候，人们才可以沉默安静下来；否则人们会哓哓不休地争执着。” 从技术角度来说，弓箭是人类发明的第一件机器，它本身就是一件高效率的杀人武器，长期对战争发挥着重大影响，直到几千年后枪炮的出现，它的地位才被取代。

火器出现之前，战争完全取决于士兵的体力与技能，这些需要先天素养和长期训练。火器出现之后，身体技能的重要性下降，纪律、秩序与服从成为决定战争的关键。

在农业时代，游牧民族依靠骑射等体力优势可以轻易征服高级文明。但到了工业时代，游牧民族往往难以抵挡先进文明的科技打击。

与东方大一统的农业国家相比，欧洲列国林立，战争更加频繁。陈独秀在《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中称：“西洋民族以战争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安息为本位。儒者不尚力争，何况于战？老氏之教，不尚贤，使民不争。以任兵为不祥之器。故中土自西汉以来，黩武穷兵，国之大戒。佛徒去杀，益堕健斗之风……若西洋诸民族，好战健斗，根诸天性，成为风俗。自古宗教之战，政治之战，商业之战，欧罗巴之全部文明史无一字非鲜血所书。”

1876年，欧洲人占据了非洲不到10的土地，到1900年，他们已经占据了非洲90以上的土地。后膛枪、机枪、蒸汽战舰、奎宁与其他发明的出现，从财力和人力两方面降低了渗透、征服和剥削新领地的代价。

说到底，一切战争都是暴力的行使和暴力技术的比拼。

相比社会建设，科技进步对一个国家军事能力的促进要更加显著，也更加可怕。当1906年英国“无畏号”战舰下水时，所有的老式战舰都失去意义。一架2000年的轰炸机，就破坏力而言，相当于一个古罗马军团的50万倍。

在任何时候，政治在很大程度上会受到军事技术的影响。

当罗马倾向于民主的时候，罗马的军队是由罗马公民组成的；随着军队走向职业化，罗马共和国演变成了罗马帝国。从古老的罗马军团，到秦始皇的虎狼之军，军事技术最先实现了人的驯化和机器化。罗马军队在武器方面没有多大改进，其优势主要在于组织和纪律。这点在秦国军队中也有体现，秦始皇兵马俑算得上是一个真实的历史见证。

在那种军事状态下，人被塑造成战争机器的一部分，被去除了个体特征。这种军事管制是军国主义的体制化表现，并为人类走向专制极权统治奠定了社会基础。

在欧洲，16世纪的“军事革命”建立起了国王的专制权威。在荷兰独立战争中，莫里斯亲王对军队实行了标准化改革，不仅枪支弹药完全统一，连士兵的训练动作也变得精确一致，士兵和他们的武器一样，成了一架巨大的军事机器内可以替换的零件。

莫里斯的军事改革无疑是具有开创性的。

火药革命导致的武器复杂化，使士兵训练成为现代军事的主要内容，一致的制服与训练使他们像一个人一样行动。火器将每个军人都变成单个的作战单位，如同一个自动化的机器人；当队伍伴随鼓点向前推进时，无坚不摧的机器特征便充分显现了出来。

这样的改变，使大规模作战的效率迅速提高，战争规模突然之间放大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严格训练的新式军队已经被视为机器专制时代的人类模范。

或许是被三十年战争的疯狂和恐怖所震慑，18世纪的欧洲战争，还有美国独立战争，属于王朝战争和有限战争，往往采用以消耗为主的攻城战和守城战的作战方式。这种大兵团会战其实是一种贵族式决斗的放大，或者说是中世纪贵族骑士精神复兴的产物。破坏行为和不必要的流血受到严格控制，人们必须严格遵循有关战争的规则、习惯和法律，这是18世纪战争游戏的通行法则。

相较于任何其他时代，这都是一个有限战争的时代。这是一段人类历史中的罕见插曲，战争相对易于控制。

狂热的法国大革命宣告传统的有限战争走向终结。现代国家出现，每个人都是国家的公民，有义务保卫国家。现代战争常常将两个国家之间的对决，变成两个国家之间人民的生死决战。

进入现代之后，所谓战争完全变成了工业生产力和技术资源的大比拼，而人只是技术进步的试验品和祭品。无论是零件互换技术，还是大量生产技术，往往首先被应用于军事。

制式武器一旦出现，即使它不直接用于杀戮，也会将一种行为标准强加于武器的使用者。从此，冰冷的武器剥夺了军人的人格特征，使军人成为武器的一部分，杀人机器就这样诞生了。

美国陆军的一本教科书中写道：“最好的武器系统设计师，不仅应当设计出便于士兵使用或操作的武器，而且应当把降低人的差错率、缩短系统维护时间等作为目标。这样，就必须对武器系统的研制项目进行精心的计划、分析、综合与管理，保证把人与武器适当地结合起来。”

在大量生产的现代工业体系下，人们生产武器就如同生产其他机器一样，没有人关心它的用途，关键是可以大量而低成本地生产和销售。对惠特尼来说，生产滑膛枪与生产轧棉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毫无疑问，战争成为机器体系最理想的传播媒介，暴力就是权力。

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火药的发明、火器的不断改进已经充分地表明，文明程度的提高丝毫没有妨碍或者改变战争概念中所固有的消灭敌人的倾向。事实上，工业技术不仅具有革新和改进战争工具的直接效果，而且对战争的发动也产生了重大影响。

与从前的战争相比，现代战争已从职业军人的战争发展为全民战争；现代政府拥有更强的社会组织和动员效率，再加上科技变革，人类的战争变得前所未有的残酷。

机器时代的到来加大了世界各国之间的差异，极端民族主义与极权主义一度酿成机器时代最大的文明灾难，国家这种“想象的共同体”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可怕的战争机器。“专制主义国家的力量在于其武装力量。事实上，普鲁士被称为拥有一个国家的军队，而不是拥有一支军队的国家。部队被广泛用于弥补警察、海关官员、消防人员和应急人员的不足。保家卫国的武装力量不只是一个工具，而是一个目标。”

机器对战争的主导，促进了部分现代人对生命的蔑视——蔑视生命的个性和多样性，更蔑视生命的诗意与叛逆。武器的效能提高大大增强了某些军人的优越感，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毁灭他人和世界的能力突然间变强了。

在现代战争中，一个军人只要轻触扳机或者按键，就可以终止一个人或者无数人的生命，甚至这种杀戮远在他的视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