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梭罗
书名:现代的历程:机器改变世界(全四册)作者名:杜君立本章字数:3064更新时间:2024-05-29 15:01:50
在古代中国,儒家伦理文化具有无与伦比的主流地位;在中世纪欧洲,宗教文化与之类似。 现代世界是一个普遍世俗的社会,宗教和伦理走向边缘化,科学被抬举到“生命之树”“闪电之光”的地位。
人们对科学的狂热崇拜,说白了其实还是对技术的追求。用凡勃伦的说法,现代文明以及现代科学的特征是注重实际,是功利性、目的论的。但在现代以前,科学或者知识却并没有受到这样的重视。
凡勃伦把人类历史分为四个阶段:蒙昧时代、野蛮时代、手工业时代和机器时代。只有到了机器时代,科学和技术才变成社会发展的根本,所谓知识就是第一生产力。人对知识的追求,并不见得是为了追求真理,而是为了通过更高效、更强大的机器,来获得更多的财富和权力。
启蒙运动的哲学家康德认为,虽然工作是使人的生活得到快乐的最好方法,但每个人都应该“是目的而不是工具”。
事实上,兴起于康德那个时代的机械工业,正是依靠将工人当作工具来提高生产效率的。资本家对工人的生活和健康的责任,仅限于支付当天的工资。工厂体系用细致的分工阉割了人的能力,然后用饥饿威胁来维持这种秩序;工人沦为机器体系的一个齿轮或者螺丝钉,一旦离开机器就变得一无是处。机器的发展越来越先进,工人只是机器的服务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启蒙运动也是一场反机器、反奴役的人文思潮。作为启蒙运动的旗手,卢梭后来成为启蒙运动的坚决反对者。在他看来,启蒙运动虽然给人光明,却不能给人温暖,虽然驱走黑暗,却不能关照人心。他在《论科学与艺术的道德影响》中宣布:人们的期望都是错的,文明开化的过程通向的终点不是解放,而是奴役;文明用“花束掩盖了拖累我们的枷锁”,而“艺术与科学进步了多少,我们的心智就退化了多少”。
根据卢梭的观察,所有的自然科学都源自一种恶:天文学源于迷信,数学源于贪婪算计,机械源于野心,物理学源于愚蠢的好奇。甚至绘画也不是什么良师益友,因为绘画辅助了一些伤害道德的言论的传播。“在我们的风尚中流行着一种邪恶而虚伪的一致性,好像人人都是同一个模子中铸造出来的。”卢梭最后预言,人最终会彻底地疏离于现代世界,以至于他们将祈求上帝让他们回到从前“无知、天真、贫瘠的状态,只给他们留下那些令人快乐、值得珍重的东西”。
卢梭宣扬农民的自由智慧与朴素健康的田园生活,开创了19世纪浪漫主义先河。他在《爱弥儿》中写道:出自自然造物主之手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
卢梭的思想影响了整整一个时代。很多年以后,机器已经征服了所有的土地,一个叫梭罗的青年逃到了瓦尔登湖,他在那里居住了两年零两个月又两天,劳动,思考,晒太阳。
“许多人钓了一辈子的鱼,却不知道他们钓鱼的目的并不是鱼。”梭罗在尝试一种简单的、没有机器的新生活方式。他相信自己既不懒惰,也不任性,应当做些与他性情相近的体力劳动来谋生,比如造一只小船,或是扎一道篱笆,种植,测量,或是其他短期工作,而不必忍受长期枯燥的机器奴役。
梭罗认为,他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可以生存,因为他需要的并不多。他只用很少的时间去劳动,以供养自己的生活,然后留下大量的闲暇时间,来读书、思考、旅行、享受自然。“最富有的人,并不是拥有最多物质财富的人,而是拥有最多自由时间的人。”
梭罗灵魂的最大特征,就是独立和个性。他如空谷之幽兰,将自己在瓦尔登湖森林中的生活和思考,写成著名的《瓦尔登湖》:
1845年3月末,我借来一柄斧子,走进瓦尔登湖的森林,开始砍伐一些箭似的白松,准备造一所房子。那是愉快的春月,人们感到难挨的冬日正跟冻土一般地消融,而蛰居的生命开始舒展起来……
梭罗提醒人们,舒适和奢侈正成为现代人的负担,机器正在使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最终会导致生命的衰落。“我们接通了越洋的电缆,却用它询问阿德莱德王妃是否得了咳喘,并未用它交流人类的思想;我们建成了铁路,却坐着它去城里消磨时光。”
梭罗在少年时就曾说,他要将圣经中关于一周工作六天、休息一天的教义,改为工作一天、休息六天。他在瓦尔登湖实践了这种生活方式:仅花了28美元就建起栖身的小木屋;花27美分就足以维持一个星期的生活;只需工作6个星期,就足以维持一年这样俭朴的生活;一年中,他可以用46个星期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梭罗追求闲暇,但反对机器,而实际上发明机器的初衷其实也是为了节约劳动时间,让人得到更多的闲暇。比如有了洗衣机,人就可以将洗衣服的时间变成自己的闲暇。但在梭罗看来,洗衣机会让他失去俭朴的美德。
马克思是与梭罗同时代的人,马克思赞赏机器,但反对机器对人的异化。马克思曾经设想共产主义的生活是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人们就不至于被一种职业束缚,成为一个单纯的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
“一个人一生只能看到一个世界。”梭罗最重要的贡献,是他对“国家机器”的批判。如同冲向风车的堂吉诃德,他以《论公民的不服从权利》,提醒人们警惕国家主义的扩张和政府权力的机器化,“当镇压和抢劫成为它的内容时,我说,让我们再也不要这样的机器了”。
梭罗希望国家能够公正地对待每一个公民:他乐于想象的国家的最终形式是,它将公正地对待所有的人,尊重个人就像尊重邻居一样。
中国人读《瓦尔登湖》,很容易想到陶渊明或竹林七贤。其实,梭罗的思想与孟子更为相似。孟子尝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同时,孟子也崇尚节制、简朴,甚至苦修的生活。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在反机器浪潮中,革命家付诸暴力,思想家成为隐士,艺术家则掀起一场艺术复古运动。
工业化机器产品的粗制滥造,引发了新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思潮的激烈批判。一大批艺术家和思想家以一种天然的道德力量和想象美学,来抗衡当时的机器物质社会。在他们看来,技术属于机器,而艺术属于人类。因此,文学、诗歌、音乐、绘画、舞蹈、雕塑、设计等创作活动被奉上神坛,受到全社会的热捧。
唯美主义者王尔德尤其醉心于艺术形式美的追寻,并坚信只有风格才能使艺术不朽。据说王尔德从英国初次到美国,进关的时候傲然地对海关官员说:“我没有什么可以申报的,除了我的才华。”
中世纪留下大量优美的建筑,它们都是无名工匠的杰作。在现代建筑中,工匠变成了工人。当工作由机器控制,人无法直接掌握原材料时,人的创造空间便被压缩了,工艺风格从多样变得单调。哥特时代的教堂被称为“穷人的圣经”,人们在这里接受宗教、道德和美的教育,石头赋予人们对历史的深刻印象。在玻璃和钢筋水泥时代,这种历史感彻底失去了。
1851年,建筑师佩斯敦设计的水晶宫开创了预制装配的先河。工艺美术运动先驱拉斯金对此批评道:“这些喧嚣的东西,无论其制作多么精良,只能以一种鲁莽的方式干些粗活……人类并不倾向于用工具的准确性来工作,也不倾向于在其所有的活动中做到精确与完美,如果使用那种精确性来要求他们,并使他们的指头像齿轮一样去度量角度,使他们的手臂像圆规一样去画弧,那你就没有赋予他们以人的属性。”
批判者们认为,只有幸福和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创造出真正美的东西,而工业化生产和劳动分工剥夺了人的创造性;机器不仅不可能产生好的作品,而且还会制造众多的社会问题。只有回归到中世纪的社会生活和手工艺劳动,才能重构美与道德的平衡。
颇为嘲讽的是,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工艺美术运动,完全被资本主义“商业暴虐机器”所吞噬,最终衍变为一种庸俗的商业流行文化,从此风靡整个世界,将人类带入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