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的诞生

阿克赖特的出现，使机器不仅是技术史的一部分，也成为经济史的一部分。与其他从事技术创新的人不同，他预先就计划好了要从他的“发明”上获得成功。

事实上，阿克赖特也确实非常幸运，虽然他发明“永动机”的尝试一直没有获得成功。从技术研发、专利申请到机器制造，阿克赖特都采取了合伙股份形式，利用社会投资来实现机器大生产。

1769年，阿克赖特正式提交了他的纺织机专利说明书：

本人理查德·阿克赖特，在此禀告国王乔治三世陛下，本人经过苦心研究和长久运用，发明了这个新机器。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发现、使用或生产这种机器。本发明的用途是将棉花、亚麻和羊毛做成纬线或者纱线……陛下所统治的英格兰可因雇用许多穷人操作本人发明的机器而获得巨大功效……本人及本人之执行人、管理者、受让人，在本专利申请书有效时限内，应依法享有因本发明而获得、增长、积累及形成的全部利润、利益、价值和好处，以及陛下所授权之特许、权利、特权和利益。

按照英国专利法，专利持有人享有14年的独家垄断权。阿克赖特提交的这份申请成为英国工业革命的催化剂，彻底将世界翻转。1775年，他又获得了梳棉机的专利。这基本上使阿克赖特实现了对棉纺工业的垄断。

与克朗普顿不同，阿克赖特更具有企业家的气质，是一个能预见商机的人。与其说他是一位发明者，不如说他是发明的最后整合者。他雇用了一批包括约翰·凯伊在内的发明家来进行新机器的研发，而他获得最后的专利权。

在阿克赖特的专利普及之前，一般工业的机械水平仍然停滞不前。克朗普顿的“骡机”需要技术熟练的成年男工，而阿克赖特的水力工厂既不需要力气也不需要技术，全部使用女工和童工，这不仅降低了棉纺织品的生产成本，同时也实现了真正的大量生产。

印度棉纺织品向来在世界处于领先地位，18世纪时，印度的手摇式纺车平均需要5万个小时以上才能纺完100磅棉花。到了1825年，在克朗普顿和阿克赖特发明的机器操作下，英国工人只需135个小时就能纺完100磅棉花。

阿克赖特的机器纱比传统手工纱更均匀、更结实，棉完全替代了麻，使英国最终实现了棉布的国产化，并很快在国内市场取代了印度印花布。

在手工纺织时代，人们可以分散在各自的家庭作坊中工作。一旦使用了能源——哪怕是水力，工人也必须在能源所在地工作，工厂就这样诞生了。

与家庭作坊不同，工厂需要严格的组织管理。阿克赖特在工厂里扮演着工程师和老板的双重角色。他雇用的“工人”最小的6岁，最大的40岁，其中三分之二是童工；每周工作6天，每天工作13个小时。他在报纸广告中声称：“各年龄段的孩子都可以找到固定工作，男孩和年轻人可以找到人来教他们工作，这使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养活家人。”

与其说阿克赖特的工厂像一座兵营，不如说像监狱。从他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可以对整个工厂一览无余，每个人都能时刻感受到他犀利的目光————即使他不在的时候。1779年的《德比信使报》记载，一名工人因为没有请假而旷工，便被阿克赖特送到监狱，罚做一个月的苦役。

1776年，阿克赖特的纺纱厂已经从诺丁汉扩展到兰开夏，他的工厂成为世界棉纺业的样板工厂。到1782年，阿克赖特雇用的工人已经达到5000多名，招募的资本达20多万英镑。

当初一个落魄的理发师离开曼彻斯特，如今一个工业巨子衣锦还乡，并带来了工业文明的繁荣。阿克赖特的独特意义在于，他不仅最早实现了对发明与工业的整合，也创造了“一个人可以在没有继承土地的情况下致富”的神话，这在传统的前工业社会是不可思议的。

无论中西，传统的家庭观念都是“多子多福”，一家有四五个儿子很常见。中国人的遗产继承为诸子有份儿，而英国的传统则是长子继承制，即每家的财产基本上由长子继承，其他子女分不到任何财产，只能自力更生，自谋出路。这种情况下，除了长子，其他的孩子就必须去从军、从政、经商或掌握一种技艺，以此来谋生。即使出身贵族家庭，长子以外的孩子事实上也属于平民阶层，没有多少特权，必须自食其力，靠自己的劳动和智慧去生活。

这种传统之下，英国社会非常鼓励人们投资教育，同时也对商业和商人非常宽容，钱多就去投资，钱少就学技术，技术人员和贸易活动都备受尊重。整个社会充满进取之心，无论商业还是技术，都显得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在英国，创新工作和追求财富都具有不容置疑的合法性。尤其制造业是一个讲究劳动与回报成正比的产业，只有一个强大而有尊严的中产阶级，才会带来制造业的健康蓬勃发展。

在1835年出版的安德鲁·尤尔所著的管理学著作《制造的哲学》一书中，阿克赖特被塑造为工业时代的先知：

60年前，当第一台水力织布机在克罗姆福德郡那充满诗意的德文特山谷竖立起来的时候，人们还没意识到，上天已经注定，这样的一种新式劳动制度，将会带来那么一场大规模的革命。不仅是在英国，它对全世界的命运都有影响。只有阿克赖特才有这样的眼光，只有他才有这样的勇气，用他那热情洋溢的语言，预告了人类的工业生产所能达到的高度。这样的工业生产，已不再取决于人工投入，因为人工投入存在不确定性；其所依靠的，是由人工监督的、不竭的动力驱动的，并以极快的速度运行的机械手和机器臂。

英国从棉纺工业开始，迈出了人类机械化生产的第一步。机器节省了大量人力，阿克赖特承认，他们连最先预期的劳动力的五分之一都用不到。

在棉花革命初期，珍妮纺织机和水力纺织机的机械机构并不复杂，制造成本也不高，而棉纺利润却高达数倍，因此创办工厂的人很多。欧文在1789年用借来的100英镑，在曼彻斯特白手起家；10年之后，他就已经能够用8400英镑的现金买下一家纺纱厂的股权。

随着工业时代这个哥斯拉的到来，在工人工资变化不大的情况下，生产效率大大提高，机器制品的价格进一步降低。机器成为财富的最大制造者，而工人则成为机器的奴仆。一个掌握机器权力的资本家群体，正如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

手工生产依靠的是廉价的工具，工厂生产依靠的是昂贵的机器；前者的核心是人的技艺而不是工具，后者的核心是机器而非人的技艺。进入工厂时代，资本成为决定性的力量。

一台老式手工纺车连1先令都不值，而一台珍妮纺纱机的造价需要70先令。一台24纺锭珍妮纺纱机的售价，相当于一个英国纺纱工人134天的工资；如果是法国工人，则相当于311天的工资。与珍妮纺纱机相比，“骡机”的运行机理就更加复杂和专业，这已经不是一般工匠照猫画虎就可以仿制的。因此，机器本身也迅速成为工厂的产品之一。

在18世纪末期，英国已经出现了许多专业生产纺织机械的公司，阿克赖特也在高价出售水力纺纱机的生产授权。其他工厂主要想获得专利授权，必须支付高达7000英镑的费用，另外每年还要再付1000英镑的服务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