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之光

在媒介学家看来，语音文字将线性序列作为社会和心理组织的手段，产生了应用型知识；印刷术推行标准化劳动方式，保证了高效率的工业生产。这些媒介技术使西方社会不仅有征服者的愿望，而且具备征服者的能力，能够凌驾于自然和其他社会之上。

印刷文字不同于手写文字，规整的印刷文字去除了“人情味”，印刷术强化并改变了文字对人们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的影响，让文字更像是客观物体，更准确地说是商品。“印刷文本的外观像是机器制造的，而且的确是机器制造的。”

印刷术把文字变成了商品，促进并造成了知识数量的大规模增长。

因其“公共性”，书籍显然成了一种严格意义上的消费品。每一本书都是一件商品，印制它们的人首要的目的是营利。印刷取代了手工书写，成为机器工业大生产的先行者，甚至出现了大规模的印刷工人罢工事件，并发布斗争宣言。

作为一种革命性的机器，谷登堡印刷机的意义远远超出其机械本身，它直接改变了人类历史的进程，将现代社会到来的时间大大前移。

通过对书本廉价而快速的生产，传统社会的知识垄断迅速瓦解，更多的穷人和业余人士也得以分享科学常识，知识民主化又为科学进步和社会进步提速。用比尔·盖茨的话说，活字印刷术给西方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种快速复制书籍的方法，而且提供了一种便利的大众传播媒介手段，加快了西方文化知识的传播和积累，并打开了西方人的眼界，从而彻底改变了西方文明。

谷登堡一定不会想到，他在300年后被法国大革命褒奖为第一位在欧洲传播“启蒙之光”的匠人，并将印刷术当作各民族的“自由火炬”。

谷登堡确实点燃了印刷之火，在不到40年的时间里，机器印刷就如星火燎原，传遍了整个欧洲。

从1455年谷登堡用他的印刷机印制出180本精装的四十二行本《圣经》，到1500年，至少已经有2000万本书，被1000多个印刷所“生产”出来，涵盖4万个不同的领域和主题。相比之下，在手抄本时代，整个欧洲也不过只有几万册书。

这标志着本雅明所说的“机械复制时代”的来临，大量生产的书籍和知识不再是少数人的奢侈品，特别是廉价简装书和小册子的出现，一下子让书变得更加“平易近人”，文字便进入大众生活的视野。到1600年，机器印刷书的总量已经超过2亿本。

这在人类历史上，无疑是前所未有的信息大传播。正如弗朗西斯·培根所言，印刷“改变了这个世界的面貌和状态”。

从现代文明启蒙的角度来说，印刷术的发明堪称是最伟大的事件。作为崭新的表达人类思想的手段，它几乎孕育了一切现代思想革命，让传统思想摒弃掉旧的形式，形成新思维和新观念。

印刷术对西方文明和现代世界的影响，至少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思想升级，印刷通过普及书籍而扩大了阅读群体，知识分子兴起，文盲率下降，人力资本提高；其次是经济升级，印刷推动了人文思想和科学文化的传播及技术扩散；最后就是政治升级，印刷瓦解了专制权力，催生了降低交易成本的知识产权制度，这是民主制度的预演。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们的著作里，曾三十多次提到谷登堡印刷机对现代文明的巨大推动。印刷文化使陌生人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基于思想认同，而非地理分区的共同体。

媒介学家雷吉斯·德布雷认为，“知识分子”能够形成气候，一个关键的技术条件就是印刷术的发明。从此，思想的传播与碰撞，政治与宗教的布道，言论的自由与控制，攻守双方的战斗愈演愈烈。知识分子与权力机关争夺媒体的历史战争由此展开。

科学最大的发现，是让人类发现了自己的无知。科学革命使越来越多的人对仅仅基于信仰的宗教权威产生了怀疑；在潜移默化中，科学与宗教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

科学革命不仅与宗教改革有关，也与后来的启蒙运动有直接关系。

“启蒙哲人把过去大体上分成四大时期：近东的大河文明，古代的希腊罗马，基督教的千年统治，以及始于‘文艺复兴’的现代。这四个时期有节奏地相互关联：第一个时期和第三个时期结伴，都是神话、信仰和迷信的时代；第二个时期和第四个时期都是理性、科学和启蒙的时代。” 作为现代科学和启蒙思想的立论基础和目标之一，他们认为，所有的人类不仅是同一个种族，而且分享共同的价值判断的基础，追求同样一种幸福。

印刷术的贡献之一，就是排除了匿名的许多技术性因素，而同时文艺复兴运动构建了知识产权和文艺名誉的新观念。

手抄书文化不能维持发明的专利和文学创作的著作权，印刷品的作者署名权作为版权受到尊重和保护，这和后来引发工业革命的专利制度出现在同一时间。

印刷书刚刚诞生，威尼斯就率先制定了版权法和专利法。到了现代，一些国家的法律中，“作者”与“发明人”属于同一性质，二者在一定时间内拥有自己的著作和发现相关的权利，以推动科学和应用艺术的进步。

有趣的是，人们对印刷术的最早说法是“书写的机械手段”。

与传统的手抄书相比，印刷文本实现了文字彻底的机械化，去除了一切人为的痕迹，即使没有让文字变成机器，起码也使其成为机器产品，文字的视觉特性因此得到最大的提升。

麦克卢汉在《谷登堡星汉璀璨》一书中总结道，拼音文字的发明打破了西方世界原有的部落化状态，印刷术的发明则彻底改变了西方的心理状态，导致西方人对知识视像化的倚重，从而使得西方人后来逐渐创造出了理性主义、近代科学、工业革命、资本主义等人们所熟悉的思想文化成果、经济社会组织方式。

为了促成陌生人之间跨越距离的交易，市场信息通过印刷品，将人和地方提取并抽象化。此外，通过印刷，交易的各种形式——不论是公司的法律地位、货币的使用，还是度量衡单位——都被标准化了。

早在13世纪，威尼斯等地就流行着手抄本的“经商指南”。谷登堡印刷机的出现，在更大范围和更深程度上促进了商业的标准化。

无论在哪里，人们都会按照“经商指南”上规定的同一套商业规则行事。账簿、信件、合同等各种文件都有了统一规范，这使得进入市场的门槛更低了。随着西方殖民运动向全球扩张，这种商业规范也变成了世界规则，所有商业领域都走向“西方化”。

当合同从手抄本变成了印刷品，商人只需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即可。不夸张地说，这种变革所带来的影响甚至可能超过了现代IT革命对金融和贸易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