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2）

尽管政治史相对衰弱，但荷兰的政治制度得到了更为细致的考察。例如普莱斯在代表作《17世纪的荷兰省与荷兰共和国：特殊主义政治》中力图超越传统的宪政史，由下而上地考察荷兰政治体系的运行。他考察了荷兰省在共和国政府中的角色，以及荷兰省与各个省份的关系，将注意力放在政治体系的实际运行上，而非正式的、宪政意义的制度上。最终，普莱斯主张，正是由于去中心化，荷兰的政治体系在实践上相当成功。这一论点是富有争议的，在许多历史学者看来，去中心化和特殊主义共和国政体存在重大弊端。

思想文化领域也出现了不少观点新颖的研究，如范格尔德伦的《荷兰大起义的政治思想》。关于这点，大起义相关的政治思想长期以来并不被视作一种政治理论，因为缺少连贯性或权威性的政治论著佐证。范格尔德伦曾考察了1555—1590年间的800篇政论文章以探究大起义的政治思想。其中内容涉及服从与反抗，关于新政府的主张以及对主权问题和政教关系的讨论。但范格尔德伦并不是要自己建构一套系统、连贯的理论体系，而是借助约翰·波考克和昆廷·斯金纳的思想史研究方法，将这些观念置于16世纪欧洲政治思想的语境中进行考察。西蒙·沙玛则采用了新文化史的路径，从物质生活入手，探讨荷兰人共同的精神世界。

概而言之，从彼得·盖尔著作出版到伊斯雷尔写作本书的几十年里，荷兰共和国史的研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多少历史学者不断挖掘新材料，采用新的研究理论和方法，探索了新的研究领域。到20世纪90年代，正如德弗里斯和范德沃德所言，是时候对现有的众多材料和成果进行整理，并书写新的荷兰共和国史了。

乔纳森·伊斯雷尔本科毕业于剑桥大学，在牛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在职业生涯早期，他主要以政治史、经济史的路径，研究现代早期的荷兰以及西班牙与荷兰构建的海洋帝国。在创作《荷兰共和国：崛起、兴盛与衰落》时，伊斯雷尔的期许是展现荷兰黄金时代的全貌。他的确以宏大的篇幅，依托新的材料和研究，从政治、经济、宗教和文化的角度，描绘了荷兰共和国的方方面面。

《荷兰共和国：崛起、兴盛与衰落》是一部以政治发展作为主要线索的历史著作，其中既包括对重大政治事件进程的描绘，也包含对政治体制演变的评述。该书有传统上对大人物和联省机构的描写，但也花费更多笔墨论述荷兰去中心化和特殊主义的政治——如各个城市的自治权、荷兰省的霸权、各省之间的冲突以及格劳秀斯等人在省主权问题上的讨论。伊斯雷尔在政治方面反复强调的一个观点是：在大起义之前，虽然不存在明确的南尼德兰或北尼德兰意识，但由于不同政治管理模式和经济文化活动方式，南北尼德兰早在1572年之前就处于割裂状态中了。这是对彼得·盖尔民族观有意识的修正。

由于经济史的长足发展，且是伊斯雷尔熟悉的研究领域，本书加入了大量的经济史内容，包括荷兰的国内经济和国际贸易。在国内经济方面，作者讨论荷兰的人口、移民、城市化、乡村和城镇的制造业、金融业，并描述普通民众和移民的生活。在这些问题上，如他自己所言，伊斯雷尔受到德弗里斯等经济史学者的影响和帮助。在国际贸易方面，书中探讨了早期的波罗的海大宗货运、欧洲贸易，乃至黄金时代依托东印度公司和西印度公司在亚洲和美洲展开的远洋贸易。不过伊斯雷尔本人先前的著作就对荷兰的国际贸易和殖民帝国进行了更为详尽的探讨，可作为本书的补充。

宗教问题的讨论仍然占据了较大篇幅，但新教早已不再等同于反抗压迫、追求自由。伊斯雷尔描述的是一个从一开始就陷入分裂和纷争的宗教改革。荷兰归正会内部存在抗辩派与反抗辩派你死我活的斗争，这既是教派冲突也是政治冲突。伊斯雷尔还花了许多篇幅描述荷兰境内被归正会排挤的宗教少数群体，包括天主教、路德宗、唯灵论者、家庭教派、犹太教等。荷兰社会对宽容的长时期争论证明，宽容用了多么长的时间才成为一个原则，而它的实践又充满了不确定性。

伊斯雷尔耗费了相当的篇幅讨论荷兰的思想、艺术和科学发展，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思想领域。他论述了例如鹿特丹的伊拉斯谟、格劳秀斯、斯宾诺莎等重要思想家，以及荷兰独具特色的启蒙运动。伊斯雷尔强调在特定语境中理解人物和事件，因此这些思想家又被置于他们参与的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中。值得一提的是，大约从2000年开始，伊斯雷尔的研究兴趣转向了近现代思想史，他尤其关注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的思想观念。他将斯宾诺莎视为激进启蒙思想的鼻祖，这一观点或许来源于他对荷兰历史的研究。近二十年来，伊斯雷尔出版了多本篇幅宏大的著作以讨论启蒙运动和大革命，而其中大量观点也引起了众多学者的关注和争论。

荷兰共和国似乎既充满了中世纪色彩，又带有现代性。大起义时而被视为最后一场宗教革命，时而被视为第一场现代革命。伊斯雷尔用一千多页的篇幅，描绘了这样一幅全景式的画卷。他详述了从勃艮第时代到法国大革命这三百多年间荷兰的渐变，意图在更宽广的时空里更好地理解大起义和黄金时代的人和事。同时本书涉及当前荷兰近代早期史研究的几乎各个领域，是与前辈和同代学者的一场宏大的对话和讨论。伊斯雷尔就诸多著名论点提出修正，当然其中的争论仍在继续。对于读者而言，无论是渴望了解荷兰共和国史，还是渴望了解共和国史的研究，这都是一本极佳的入门书籍。

本书也是“牛津现代早期欧洲史”系列的首部作品。这套书是“牛津现代欧洲史”系列的补充，意图综合性地叙述欧洲主要国家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各个方面的历史。从这个角度来说，伊斯雷尔成功地完成了任务，并且为该系列的其他项目做了示范。

在本书出版之际，感谢天喜文化让我获得翻译本书的机会。本书篇幅长、涉及词汇生涩，翻译过程艰辛，感谢出版社各位编辑在翻译和出版过程中给予的帮助与包容。由于学力所限，翻译中仍难免会有不足和错漏，恳请读者不吝赐教，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