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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释(7)

古诗十九首释(7)

书名:西南联大诗词课作者名:闻一多 等本章字数:2334更新时间:2024-05-30 14:13:11

本诗主人在两层失望之余,逼得只有直抒胸臆,采芳既不能赠远,望乡又茫无所见,只好心上温寻一番罢了。这便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二语。由相思而采芳草,由采芳草而望旧乡,由望旧乡而回到相思,兜了一个圈子,真是无可奈何到了极处。所以有“忧伤以终老”这样激切的口气。《周易》:“二人同心。”这里借指夫妇。同心人该是生同室,死同穴,所谓“偕老”。现在却“同心而离居”“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想来是只有忧伤终老的了!“而离居”的“而”字包括着离居的种种因由、种种经历;古诗浑成,不描写细节,也是时代使然。但读者并不感到缺少,因为全诗都是粗笔,这儿一个“而”字尽够咀嚼的。“忧伤以终老”一面是怨语,一面也重申“同心”的意思——是说尽管忧伤,绝无两意。这两句兼说自己和所思的人,跟上文专说自己的不同;可是下句还是侧重在自己身上。

本诗跟“庭中有奇树”一首,各只八句,在《十九首》中是最短的。这一首里复沓的效用最易见。首二语都是采芳草;“远道”一面跟“旧乡”是一事,一面又跟“长路漫浩浩”是一事。八句里虽然复沓了好些处,却能变化。“涉江”说“采”,下句便省去“采”字,句式就各别;而两语的背景又各不相同。“远道”是泛指,“旧乡”是专指;“远道”是“天一方”,“长路漫浩浩”是这“一方”到那“一方”的中间。这样便不单调。而诗中主人相思的深切却得借这些复沓处显出。既采莲,又采兰,是唯恐恩情不足。所思的人所在的地方,两次说及,也为的增强力量。既说道远,又说路长,再加上“漫浩浩”,只是“会面安可知”的意思。这些都是相思,也都是“忧伤”,都是从“同心而离居”来的。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这首诗是怨朋友不相援引,语意明白。这是秋夜即兴之作。《诗经·月出》篇:“月出皎兮。……劳心悄兮。”“明月皎夜光”一面描写景物,一面也暗示着悄悄地劳心。促织是蟋蟀的别名。“鸣东壁”,“东壁向阳,天气渐凉,草虫就暖也”。《诗经·七月》篇道:“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以参看。《春秋说题辞》说:“趣织之为言趣也。织与事遽,故趣织鸣,女作兼也。”本诗不用蟋蟀而用促织,也许略含有别人忙于工作自己却偃蹇无成的意思。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也是秋夜所见。但与“明月皎夜光”不同时,因为有月亮的当儿,众星是不大显现的。这也许指的上弦夜,先是月明,月落了,又是星明;也许指的是许多夜。这也暗示秋天夜长,诗中主人“忧愁不能寐”的情形。“玉衡”见《尚书·尧典》,是一支玉管儿,插在璿玑里窥测星象的。这儿却借指北斗星的柄。北斗七星,形状像个舀酒的大斗——长柄的勺子。第一星至第四星成勺形,叫斗魁;第五星至第七星成柄形,叫斗杓,也叫斗柄。《汉书·律历志》已经用玉衡比喻斗杓,本诗也是如此。古人以为北斗星一年旋转一周,他们用斗柄所指的方位定十二月二十四气。斗柄指着什么方位,他们就说是哪个月、哪个节气。这在当时是常识,差不多人人皆知。“玉衡指孟冬”,便是说斗柄已经指着孟冬的方位了;这其实也就是说,现在已到了冬令了。

这一句里的孟冬,李善说是夏历的七月,因为汉初是将夏历的十月作正月的。历来以为《十九首》里有西汉诗的,这句诗是重要的客观的证据。但古代历法,向无定论。李善的话也只是一种意见,并无明确的记载可以考信。俞平伯先生在《清华学报》曾有长文讨论这句诗,结论说它指的是夏历九月中。这个结论很可信。陆机拟作道:“岁暮凉风发,昊天肃明明。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招摇”是斗柄的别名。“招摇西北指”该与“玉衡指孟冬”同意。据《淮南子·天文训》,斗柄所指,西北是夏历九月十月之交的方位,而正西北是立冬的方位。本诗说“指孟冬”,该是作于夏历九月立冬以后;斗柄所指该是西北偏北的方位。这跟诗中所写别的景物都无不合处。“众星何历历!”历历是分明。秋季天高气清,所谓“昊天肃明明”,众星更觉分明,所以用了感叹的语谓。

“明月皎夜光”四语,就秋夜的见闻起兴。“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却接着泛写秋天的景物。《礼记》:“孟秋之月,白露降。”又,“孟秋,寒蝉鸣。”又,“仲秋之月,玄鸟归。”——郑玄注,玄鸟就是燕子。《礼记》的时节只是纪始。九月里还是有白露的,虽然立了冬,而立冬是在霜降以后,但节气原可以早晚些。九月里也还有寒蝉。八月玄鸟归,九月里说“逝安适”,更无不可。这里“时节忽复易”兼指白露、秋蝉、玄鸟三语;因为白露同时是个节气的名称,便接着“沾野草”说下去。这四语见出秋天一番萧瑟的景象,引起宋玉以来传统的悲秋之感。而“时节忽复易”,“岁暮一何速”,诗中主人也是“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也是“淹留而无成”,自然感慨更多。

“昔我同门友”以下便是他自己的感慨来了。何晏《论语集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下引包咸曰:“同门曰朋。”邢昺《疏》引郑玄《周礼注》:“同师曰朋,同志曰友。”说同门是同在师门受学的意思。同门友是很亲密的,所以下文有“携手好”的话。《诗经》里道:“惠而好我,携手同车。”也是很亲密的。从前的同门友现在是得意起来了。“高举振六翮”是比喻。《韩诗外传》“盖桑曰:‘夫鸿鹄一举千里,所恃者六翮耳。’”翮是羽茎,六翮是大鸟的翅膀。同门友好像鸿鹄一般高飞起来了。上文说玄鸟,这儿便用鸟做比喻。前面两节的联系就靠这一点儿,似连似断的。同门友得意了,却“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了。《国语·楚语》下:“灵王不顾于民,一国弃之,如遗迹焉。”韦昭注,像行路人遗弃他们的足迹一样。今昔悬殊,云泥各判,又怎能不感慨系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