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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九歌》(3)

什么是《九歌》(3)

书名:西南联大诗词课作者名:闻一多 等本章字数:2421更新时间:2024-05-30 14:13:09

(3)《河伯》 《穆天子传》一“天子西征,骛行至阳纡之山,河伯无冯夷之所都”,据《尔雅·释地》与《淮南子·地形篇》,阳纡是秦的泽薮,可见河伯本是秦地的神,所以祭河为秦国的常祀。《史记·六国年表》“秦灵公八年,初以君主妻河”,《封禅书》“及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水曰河,祠临晋”是其证。《封禅书》又曰“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这是秦祀河的理论根据。

(4)《国殇》 歌曰“带长剑兮挟秦弓”,罗先生据此疑国殇即《封禅书》所谓“南山巫祠南山秦中。秦中者二世皇帝”。我们以为说国殇是秦人所祀则可,以为即二世则不可。二世是赵高逼死在望夷宫中的,并非死于疆场。且若是二世,《九歌》岂不降为汉代的作品?但截至目前,我们尚无法证明《九歌》必非先秦楚国的乐章。

(5)《湘君》(6)《湘夫人》 这还是南楚湘水的神。即令如钱宾四先生所说,湘水即汉水,那还是在楚境。

(7)《大司命》(8)《少司命》 大司命见于金文《洹子孟姜壶》,而《风俗通·祀典篇》也说“司命……齐地大尊重之”,似乎司命本是齐地的神。但这时似乎已落籍在楚国了。歌中空桑,九坑皆楚地名可证。《封禅书》且明说“荆巫祠司命”。

(9)《山鬼》 顾天成《九歌解》主张《山鬼》即巫山神女,也是《九歌》研究中的一大创获。详孙君作云《九歌·山鬼考》。我们也完全同意。然则山鬼也是楚神。

以上除(2)(4)二项证据稍嫌薄弱,其余七项可算不成问题,何况以(2)属代,以(4)属秦,充其量只是缺证,并没有反证呢!“赵、代、秦、楚之讴”是汉武因郊祀太一而立的乐府中所诵习的歌曲,《九歌》也是楚祭东皇太一时所用的乐曲,而《九歌》中九章的地理分布,如上文所证,又恰好不出赵、代、秦、楚四国的范围,然则我们推测《九歌》中九章即《汉志》所谓“赵、代、秦、楚之讴”,是不至离事实太远的。并且《郊祀歌》已有“《九歌》毕奏斐然殊”之语,这“《九歌》”当亦即“赵、代、秦、楚之讴”。《礼乐志》称祭前在乐府中练习的为“赵、代、秦、楚之讴”,《郊祀歌》称祭时正式演奏的为“《九歌》”,其实只是一种东西。由上言之,赵、代、秦、楚既恰合九章之歌的地理分布,而《郊祀歌》又明说出“《九歌》”的名字,然则所谓“赵、代、秦、楚之讴”即《九歌》,更觉可靠了。总之,今《楚辞》所载《九歌》中作为祀东皇太一乐章中的插曲的九章之歌,与夫汉《郊祀歌》所谓“合好效欢虞太一,……《九歌》毕奏斐然殊”的《九歌》,与夫《礼乐志》所谓因祠太一而创立的乐府中所“夜诵”的“赵、代、秦、楚之讴”,都是一回事。

承认了九章之歌即“赵、代、秦、楚之讴”,我们试细玩九章的内容,还可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九章之歌依地理分布,自北而南,可排列如下:

国殇是人鬼,我们曾经主张将他和那八位自然神分开。现在我们即依这见解,暂时撇开他,而单独玩索那代表自然神的八章歌辞。这里我们可以察觉,地域愈南,歌辞的气息愈灵活,愈放肆,愈顽艳,直到那极南端的《湘君》《湘夫人》,例如后者的“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二句,那猥亵的含义几乎令人不堪卒读了。以当时的文化状态而论,这种自北而南的气息的渐变,不是应有的现象吗?

九、楚九歌与汉郊祀歌的比较

虽然汉郊祀太一是沿用楚国的旧典,虽然汉祭礼中所用以娱神的《九歌》也就是楚人在同类情形下所用的《九歌》,但汉《郊祀歌》十九章与楚《九歌》十一章仍大有区别。汉歌十九章每章都是祭神的乐章。因为汉礼除太一外,还有许多次等的神受祭。但楚歌十一章中只有首尾的《东皇太一》与《礼魂》,是纯粹祭神的乐章。其余九章,正如上文所说,都只是娱神的乐章。楚礼除东皇太一外,是否也有纯粹陪祭的次等神如汉制一样,今不可知。至少今《九歌》中不包含祭这类次等神的乐章是事实。反之,楚歌将娱神的乐章与祭神的乐章并列而组为一套歌辞。汉歌则将娱神的乐章完全摒弃,而专录祭神的乐章。总之楚歌与汉歌相同的是首尾都分列着迎送神曲,不同的是中间一段,一方是九章娱神乐章,一方是十七章祭次等神的乐章。这不同处尤可注意。汉歌中间与首尾全是祭神乐章,它的内容本是一致的,依内容来命名,当然该题作“《郊祀歌》”。楚歌首尾是祭神,中间是娱神,内容既不统一,那么命名该以何者为准,便有选择的余地了。若以首尾二章为准,自然当题作“楚《郊祀歌》”。现在它不如此命名,而题作“《九歌》”,可见它是以中间九章娱神乐章为准的。以汉歌与楚歌的命名相比较,益可证所谓“《九歌》”者是指十一章中间的九章而言的。

十、巫术与巫音

苏雪林女士以“人神恋爱”解释《九歌》的说法,在近代关于《九歌》的研究中,要算最重要的一个见解,因为她确实说明了八章中大多数的宗教背景。我们现在要补充的,是“人神恋爱”只是八章的宗教背景而已,而不是八章本身。换言之,八章歌曲是扮演“人神恋爱”的故事,不是实际的“人神恋爱”的宗教行为。而且这些故事之被扮演,恐怕主要的动机还是因为其中“恋爱”的成分,不是因为那“人神”的交涉,虽则“人神”的交涉确乎赋予了“恋爱”的故事以一股幽深、玄秘的气氛,使它更富于麻醉性。但须知道在领会这种气氛的经验中,那态度是审美的、诗意的,是一种make believe,那与实际的宗教经验不同。《吕氏春秋·古乐篇》曰:“楚之哀也,作为巫音。”八章诚然是典型的“巫音”,但“巫音”断乎不是“巫术”,因为在“巫音”中,人们所感兴趣的,毕竟是“音”的部分远胜于“巫”的部分。“人神恋爱”许可以解释《山海经》所代表的神话的《九歌》,却不能字面地literally说明《楚辞》时代的《九歌》。严格地讲,二千年前,《楚辞》时代人们对《九歌》的态度,和我们今天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差别。同是欣赏艺术,所差的是,他们是在祭坛前观剧——一种雏形的歌舞剧,我们则只能从纸上欣赏剧中的歌辞罢了。在深浅不同的程度中,古人和我们都能复习点原始宗教的心理经验,但在他们观剧时,恐怕和我们读诗时差不多,那点宗教经验是躲在意识的一个暗角里,甚至有时完全退出意识圈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