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赋圣”说与文学批评传统(2)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1899更新时间:2024-05-25 17:43:15
三是“代胜”说。与赋体“宗汉”说相关的就是文学“一代有一代之胜”观念的形成,如果没有“汉之赋”作为“一代文学”的代表性与经典性,相如“赋圣”说只能是一时偶发之谈,而没有赖以支撑的理论基础。“一代文学”的观念在金、元时代已形成,如孔齐《至正直记》引虞集语有“一代之兴,必生妙才,必有一代之绝艺,足称于后世者。汉之文章,唐之律诗,宋之道学,国朝之今乐府”,至明清迄近代,这种观念仍在发展,如谓“汉之赋,唐之诗”、“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汉之赋为周秦所无,故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为四百年之作者……魏晋以后之赋,则汉赋之余气游魂”、“楚之骚,汉之赋……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这里有一重要现象,即分楚“骚”与汉“赋”为二体,就像明人俞王言《刻辞赋标义序》所说的“艺林之技,首推辞赋。辞则屈子从容于骚坛,赋则马卿神化于文苑”。出于这层考虑,我们再看明人对相如赋的评价:如尹台《洞麓堂集》卷三《送郡侯周公擢赴贵州学宪序》论地域文明,列举蜀地相如等说“是故蜀始司马相如之述制,而严君平、王褒、扬雄之俦继之,辞文遂最一代”,内含有“一代文学”之义;或如郭正域《选赋》卷三《子虚赋·眉批》评点相如赋作时说的“逞奇斗丽,遂为赋家滥觞。然譬之徒牢,自有神力。诸家费尽气力,终难凑泊到”,其中也蕴含着相如赋的开山意义。
四是“示范”性。程廷祚《青溪集》卷三《骚赋论中》论相如赋谓“《子虚》《上林》,总众类而不厌其繁,会群采而不流于靡,高文绝艳,其宋玉之流亚乎?其次则扬雄也,王褒又其次也”,说明的是相如赋创作对后人的示范性。然这句话之前,程廷祚还有一语是:“长卿天纵绮丽,质有其文;心迹之论,赋家之准绳也。”这里所谓的“准绳”,无疑具有了赋学理论的指导性质,而其中所谓相如的“赋迹”“赋心”,又恰是赞成相如“赋圣”说者最爱援引的。也正是这段《西京杂记》中“相如曰”中有关“赋迹”与“赋心”的论赋语,被明清时人反复引述,成为其证明“赋圣”说的重要的理论依据之一。最典型的是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认为“长卿之赋,赋之圣也”,评其创作“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意极高,所以不可及”,言及作赋原则,引的正是这则话语。又比如李鸿《赋苑·凡例》:
传曰: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智深美,可以图事见功。而长卿亦云:“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长卿而下,赋家所推,岂不以子云为祭酒。而子云自巽晚乃叹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是有寿陵余子之微憾也。
这也是将推尊汉赋的巅峰集中到相如赋,并以“相如之论”确立其义,以构建起赋体的典范。清代的储大文论“作赋”即引《西京杂记》中“相如曰”语,认为“此榷艺至言,功侔神化,未可以《西京杂记》为赝书而遂轻之”。可以这样认为,在前引诸论家眼中,“相如曰”中的“赋迹”与“赋心”说的历史真实性并不重要,而奇特的是这则言谈被捆绑于“赋圣”说而具有了从创作到理论的示范性,其所演绎的一段新的赋学历史,倒是非常有意义的。
从“辞宗”到“赋圣”完成了相如赋经典化的历史过程,其评价也渐由经学与辞赋的纠结指向赋文。清代虽有与明人阐释“赋圣”诸论不同之处,但对相如在汉赋创作中的功绩,皆不讳避。如赵翼《〈汉书〉多载有用之文》认为《汉书》所载相如等人赋,是因为“班固本以作赋见长,心之所好,爱不能舍,固文人习气,而亦可为后世词赋之祖也”,说明赋家气味相投的爱好。张惠言《七十家赋钞目录序》认为赋家“神明为之橐,则司马相如之为也。其原出于宋玉,扬雄恢之”,说明相如在早期赋史发展中的作用。刘熙载《艺概·赋概》则谓“相如一切文,皆善于架虚行危。其赋既会造出奇怪,又会撇入窅冥,所谓‘似不从人间来者’此也”,又凸显相如作品的卓绝贡献。各种说法虽不尽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将相如赋回归汉廷所作出的文学性的思考。
这种现象到近代学者笔下尤为突出,这与“一代文学”的史观相关。如胡朴安《读汉文记》评相如赋“论者谓《子虚》紧峭,《上林》衍博。余谓二赋浩气内转,精光外溢,譬之长江巨河,大波堆银,细沫喷雪,心骇目惊,莫可名状。千里一曲,自成波澜,特人不见耳”,以代表作品彰显代表作家的成就。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论相如“其专长,终在辞赋,制作虽甚迟缓,而不师故辙,自摅妙才,广博闳丽,卓绝汉代”,以代表作家彰显时代。汪吟龙《汉赋考序》认为“古来文学,莫盛于汉,汉代文人,多工为赋。故欲明中国文学,不可不知汉代文学,欲明汉代文学,不可不知汉赋”,以特定时代彰显特殊文体。综合众家言论,可知相如赋之所以被奉为“经典”,并进入现代赋论视域,必基于两点,就是时代性与独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