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赋圣”说与文学批评传统(1)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1823更新时间:2024-05-25 17:43:15
“赋圣”说的出现,经历了由宋到明的过程,质疑声也不少。明人单思恭《甜雪斋文集·文六之四》就发出“长卿之赋圣矣乎”的疑问,并作阐发:“后人服膺长卿者,专拾字句以为师承,而屈、宋益邈矣。故径为之说曰:屈氏之响,续于宋玉,而绝于长卿,非过也。然则长卿之于圣,其犹未矣乎!屈氏神,宋玉圣,长卿工,而六朝之有别调者巧。”到了清代,类似说法更多,例如朱彝尊引孙开《骈雅序》“屈原《离骚》思郁以幽,文奇以崛,惊采绝艳,蔚为词赋之宗。自后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左思之徒,皆博雅君子,其所为赋罔不酝酿古今,错综名物,以文被质,度宫中商,丽句伟辞,骆驿奔会”,表示认同。严可均《铁桥漫稿》卷六《司马长卿集叙》则以为:“屈原为词赋之宗,宋玉亚之。长卿之与宋玉,在伯仲之间。”皆奉屈赋为“宗”,虽非“圣”说,但于相如赋,则有“非圣”之义。
虽然“赋圣”说有诸多质疑,但仍受到近现代学者的广泛接受。比如陶秋英认为相如赋“集各体之大成。……他的赋,绮丽朴茂,刚健柔媚,兼有各种风韵,不愧是汉赋的第一大家”,即效仿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赞美杜甫诗之“集大成”而开启后世“诗圣”说,以相如赋兼得屈宋之抒情、荀卿之说理与枚乘之问答,而为“赋圣”说作一形象之诠解。如果落实到“赋圣”说与文学批评的关联,又可由相如赋衍生出几个问题:
一是“经赋”论。在汉、晋时代,赞誉相如文章,一指“经师”,一指“辞宗”,绾合二者,正是史迁论《春秋》《易》《大雅》《小雅》之于王政的功用,称相如赋“与《诗》之风谏何异”,扬雄归相如于“孔氏之门用赋”同此义理。尽管相如“赋圣”说的出现是缘文章学之兴盛而渐渐脱离“经学”致用观,然伴随“赋圣”的赞誉话语,却始终缠绕着汉儒赋本经义的思想。杨慎《丹铅余录·续录》卷五说“汉兴,文章有数等。……司马相如、东方朔,讽谏之文”,是内含经义思想的。到了清代,赞誉相如赋者尤多,其中一个重要意向,就是引述杨慎之“讽谏”论以为立言旨趣,如吴景旭、尤侗均引其说,或以为“用修好贬人,而其言如此”,表达了一种认同。最有趣的是,后世凡为赋体辩护,多以史迁评相如赋同于《诗》之用为言说模式,其中比较典型的是白居易《赋赋》为考场律赋张本,也是将其提升到经义的高度,即“酌遗风于三代,明变雅于一时。全取其名,则号之为赋;杂用其体,亦不违乎《诗》。四始尽在,六义无遗”。可以说,“窥圣必宗于经”使历史的诸“圣”必效仿于孔子之“大成至圣”,而赋圣之宗“经”,也正是其中隐含的理论情结。
二是“宗汉”观。在赋论史上,宗楚则“祖屈”,宗汉则“尊马”,而“祖骚宗汉”又为其折衷之论。在相如“赋圣”说较为流行的明代中后期,“赋圣”说成立的前提,就是赋史的“宗汉”,其极端论调应该是“唐无赋”说。在明代初年,一些学者出于强烈的治世意识,轻视文采,对司马相如的批评是“无识为已甚”、“祸天下万世之蛊毒”等,均非就文论文。然随着中后期文学复古思潮的兴起,明人论赋多继承祝尧“祖骚宗汉”之说,所谓“以屈宋冠之,以此文人之宗祖也”。这一时期的学者对前朝或当世赋作的选录或品评,又显然以“宗汉”为主,顾锡畴编辑《秦汉鸿文》,于《叙》文中称赞“文学则长卿、枚叔”,因为重视作为“文”中尤其博丽的“赋”,所以因尊体而“宗汉”。又如吴宗达《赋珍叙》论两汉之赋:
西京之文,号为尔雅,而掞藻宣华,特赋为甚。投湘问鵩之外,似已不免作法于奢,然鲜丽少俳,纵横多致,于长卿见风雅之遗焉。子云逊美,所称神化所至,不从人间来者也。东京递降,性情远于雕镂,体裁弊于声律。
其论赋宗汉,更重西京,以明其“体”义及宗旨。明人与此相近的论述甚多,随录两则如次:
宋玉嗣响,颇得邯郸之步。而后之作者,虽相颉颃,要以微入无垠,或合或离,独司马长卿最为杰出。次贾长沙,又次扬子云、班孟坚,又次张平子、曹子建、陆士衡。……唐宋以还,亦同祖风骚,然皆自以其赋为赋,绳以古法,若培蝼之与泰岱。
赋别为体,断自汉代。……《汉书·乐志》云:“汉立乐府,采诗夜诵,多举司马相如等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是相如诸赋当时皆以入歌者也。观《上林》《长杨》散文多,何以合乐,不得其解者久之。老而始悟,盖散文诵而不歌,如后世院本之道白也;其有音韵乃以瑟筝之类歌,如后世之白毕唱词也。
前一则推崇相如赋的杰出地位,后一则解析相如赋的歌、诵问题,他们对相如赋的见解,在当时应该是较普遍的共识,这也从历史的意义在理论上进一步确立了相如的“赋圣”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