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相如赋经典的树立(2)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3088更新时间:2024-05-25 17:43:12
此杂糅《诗大序》《诗传》《汉志》《两都赋序》语,终归一个指向,即由《诗》义而为赋体。这种对赋体的认知,虽然并不仅属于对相如赋的评价,但在此赋本体之认知的前提下,其以《诗》义诠解赋的经学化意义,已不言而喻。也因此,以《诗》义评相如赋成为经典化话语中或臧或否的共识。
其二,为提升司马相如的历史文化地位,视其为“经师”,实以经学济补辞赋,以助力其赋学的经典化。较早提出这一问题的就是秦宓有关相如受“七经”说。汉代以经学为盛,或谓之一代学术,然汉史如《史记》《汉书》却多为赋家立传,胜过经师,这也引起后世尊经学者的质疑,比如清人唐晏在《两汉三国学案序》中说:“汉史于司马相如、扬雄、张衡、蔡邕之伦其为传也,赋词铭赞,累牍连篇,而于经学诸儒反不能表彰一字。”出于这层思考,视“雕虫篆刻”的赋作为经典的道路自然多有障碍,于是相如受“七经”并为之“师”的说法虽汉史无载,却得以流行,成为提升其赋学地位不可或缺的一环。如明人谢肇淛《滇略》卷五依据《汉书·文翁传》有关文翁“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材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的记述,延伸其说谓:“司马相如元封二年……至若水,楪人张叔、盛览等皆往受学,文献于是乎始。”所谓张叔“受学”,即为传“经”,且与盛览学“赋”并列。明人杨慎《丹铅总录》卷十一《上林赋》条云:
司马长卿去战国之世未远,故其谈端说锋,与策士辨者相似,然不可谓之非正也。孔子认五谏曰:“吾从其讽。”……故战国讽谏之妙,惟司马相如得之;司马《上林》之旨,惟扬子《校猎》得之。
以孔学彰显经义,突出相如赋的功用,实将汉人辞赋“讽谏”说加以泛化,而依附于经学。
其三,到了宋代,尊经以重赋的思潮尤盛,这又成为相如赋经典化过程中一个突出现象。如朱弁在《曲洧旧闻》卷八中说“赋为六义之一,盖《诗》之附庸也。屈、宋导其源,而司马相如斥而大之”,依经赞述,光大赋义。在这样的思想氛围中,最典型的是林光朝在经义衡量下的相如“赋圣”说的提出。尽管林光朝出于经义观论赋,也引起了朱熹的质疑,他说“相如之文,能侈而不能约,能谄而不能谅”,“特《长门》《哀二世》赋二篇,为有讽谏之意”。林光朝与朱熹都是宋代理学代表性人物,二人具体意见相左处,均属因“尊经”“尊圣”而“尊赋”。对此,元人刘壎《隐居通议》兼综经、赋作解读:
赋在西京为盛,而诗盖鲜。故当时文士,咸以赋名,罕以诗著。然赋亦古诗之流,六义之一也。司马相如赋《上林》,雄深博大,典丽隽伟,若万间齐建,非不广袤,而上堂下庑,具有次序,信矣词赋之祖乎!扬子云学贵天人,《太玄》《法言》,与六经相表里。若《甘泉》诸赋,虽步趋长卿,而雄浑之气溢出翰墨外,则子云无之。他日自悔少作,或出于是。
俨然把经学与辞赋交织,抬举经义是为了提升赋势,这也是相如赋经典化过程中常见的现象。
从宋人林光朝提出“赋圣”说,再到明人王世贞对“赋圣”的解说,其间又有着由经学致用向赋体本义的转变,如追溯到汉代,相如赋之经典化更为宏观的是呈示了一条由“辞宗”到“赋圣”的历史线索。
由于被经学化的《诗》的参与,无论是“古诗之流”,还是“六义之一”,赋之“用”与“体”均无可回避地烙上《诗》这一厚重的印记,相如赋的经典化也是如此。只是以《诗》为代表的经学思想对赋的约制,出现了从汉人偏重于功用到魏晋以后兼及于体义的发展,这直接影响着历史上对相如赋接受与评判的态度。既然是“经典”,必具有权威性与至高性,也必然需要一些特定的称号冠诸身,在相如赋被经典化的过程中,最耀眼的称号就是从“辞宗”到“赋圣”。所谓“辞宗”,主要是限于修辞而论,其“丽雅”“夸艳”,以及“文为世矩”,无不是这一脉的衍展。与之相似的论述如葛洪《西京杂记》载述“司马长卿赋,时人皆称典而丽,虽诗人之作不能加也。扬子云曰:‘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致邪?’子云学相如为赋而弗逮,故雅服焉”,比较扬、马,指的是赋文的典丽。同于此理,胡直在《果州正学书院记》中认为“司马相如工丽藻,以蛊人心,为古今作俑”,这又从反面印证了“辞宗”的意义,取的也是“丽藻”的辞章。王若虚的《谬误杂辨》则借相如《大人》一赋,质疑道:“盖武帝好仙,而相如所陈,皆飞腾超世之语,适当其心,故自有凌云之气。而学者多以为文辞可以凌云,何也?”此用汉武帝“好仙”的本事,批评后世以“文辞”可“凌云”之虚,实际上已蕴含了人们认知“凌云”转“好仙”为“文辞”,因修辞而奉相如赋为“辞宗”的共识。
与“辞宗”提法不同的是“赋圣”一词,虽然这依附于经义观而来,但这一新称号却喻示了相如赋的至尊地位,而经过宋、元两代学者的辨体,特别是明人对“赋圣”说的阐发,基本上取代了泛修辞意义的“辞宗”,而生发出具有赋之“体义”的价值。明代学者继承宋、元时期的文学思潮,尤其是赋域的“祖骚宗汉”说,将“赋圣”落实到纯粹赋学批评,将相如赋经典化的价值取向推到了极致。在明人诸多类似的说法中,王世贞的“长卿之赋,赋之圣”的论述最具典范性。如何确认“长卿之赋,赋之圣也”,王氏在《艺苑卮言》卷二中从两方面加以阐说:一则评其创作而兼及文辞与思想,所谓“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意极高,所以不可及”;一则出于批评观而言及作赋之原则,并引相传为相如“答盛览问作赋”语做证以发解:
语赋,则司马相如曰:“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作赋之法,已尽长卿数语。大抵须包蓄千古之材,牢笼宇宙之态。其变幻之极,如沧溟开晦,绚烂之至,如霞锦照灼,然后徐而约之,使指有所在。
关于冠名相如的“赋迹”“赋心”说,王世贞无意辨文献归属的真伪,却属意于这则文献的赋史价值,有着证明其“赋圣”说不可取代的理论贡献。由此推演,这又不仅属于对相如赋的认知,而是对以相如创作为代表的汉赋的义理阐释。虽然,一如“辞宗”的说法尝被泛属多人,“赋圣”也有归属屈原、宋玉的说法,如谢榛《诗家直说》以“屈、宋为词赋之祖”,程廷祚《骚赋论》认为“赋何乎始?曰:宋玉”,因为“宋玉赋穷造化之精神,尽万类之变态,瑰丽窈冥,无可端倪。其赋家之圣”,但却不能忽略“赋圣”冠于相如的特殊意义。
这应该关注相如“赋圣”说完成的一个重要取向,“圣”所包含的集成与开创的文章意义。对“圣”的解释,《孟子·尽心下》谓“大而化之之谓圣”,又在《万章下》中说“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考察宋人称赞杜甫为“诗圣”可见:一则源自江西诗派推尊“一祖三宗”之“祖”,此含开创性意义;一则取意中唐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赞语,“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今人之所独专矣”,而取其“集大成”之义。与之相应,是宋人提出相如“赋圣”说,至明人从赋体的意义成就其说。其泛论如宋人丁谓《大蒐赋序》:“司马相如、扬雄以赋名汉朝,后之学者多规范焉,欲其克肖,以至等句读、袭征引,言语陈熟,无有己出。观《子虚》《长杨》之作,皆远取旁索灵奇瑰怪之物,以壮大其体势,撮其辞彩,笔力恢然,飞动今古,而出入天地者无几。”具体论述,则可参见祝尧《古赋辨体》评述相如《子虚赋》时兼及汉大赋的写作云:
取天地百神之奇怪,使其词夸;取风云山川之形态,使其词媚;取鸟兽草木之名物,使其词赡;取金璧彩缯之容色,使其词藻;取宫室城阙之制度,使其词壮。
所言“夸”“媚”“赡”“藻”“壮”,皆是缘修辞技巧而呈示的艺术风格,也是汉赋家共通的语言形态,但若综会其理,这又显然如元稹之称杜诗,既集大成,又具开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