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凤求凰”的技法与隐喻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2409更新时间:2024-05-25 17:43:10
相如“琴挑”的历史叙事,《琴歌》的文学再现,包括各家的解读与应用,既可直指故事的原型,又可泛化到普遍的男女挑逗、再嫁、良缘、相思、惜别和闺怨,比附到朋友的情意与君臣的际遇。如果我们结合相如的真实人生和经后世演绎的人生,会在这复杂多重的接受契机中,看到其中的技法传统与隐喻意义。
“凤求凰”在再创作的过程中衍生出诸如离别、相思与闺怨的伤感含义,这种衍生既与相如文君的故事原型有关,又和文学创作的传统技法以“乐景”写“哀情”有着深密的联系,是人生悲欢的对立与统一。试想,相如与文君成功挑战了礼法的大防,又略施心计赢得家产,加上相如赋惊动汉武帝,事业的辉煌又反过来强化了家庭的和乐。“弹琴感文君”与“诵赋惊汉主”,这被后人归纳出的两大视点构成了相如大欢乐的人生,他的人物图像与生存环境,也被渲染成一幅欢乐的景象。正是在这人生画卷中,由病居“茂陵”为另一视点,激起了相如人生的波澜。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的人生插曲,势必将当年的“琴挑”转化作一种“哀情”。那奋不顾身的伉俪情深,经过相如“二三其德”的情感危机与文君“皑如山上雪”的孤冷及“故来相决绝”的傲峭的冲击,其巨大的情感落差所形成的“乐景”与“哀情”的冲突,无疑增强了这一传奇故事的戏剧性与感染力。这种文学技法可上溯到《诗经》的时代,如《小雅·采薇》中写到的“乐景”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反衬的是戍子离乡的悲情,而所写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哀景”,反衬的却是返乡时“载欣载奔”的快乐。清初王夫之《姜斋诗话》有句话评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是非常精辟的。只有哀与乐的强烈反差才能使情绪浓度倍增,只有倍增哀乐才能令人更加震撼。这也构成了一种写作传统,如杜甫《绝句》二首之二:“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作者寄寓的是身处他乡的归期之叹,却偏偏要用明丽的事物彰显其九曲回肠。正如此,“凤求凰”原本是两相厮守的嬿婉之态,却因有劳燕分飞之虞,更使人的眷恋达到了魂销梦断以致“首疾心痗”的程度。后人在接受“凤求凰”本事的时候,将其与后续情节中的婚恋危机关联起来,从而赋予“凤求凰”闺怨、思念的含义,既是合乎情理的思维模式,也是与哀乐相关联的延伸。如描述离别难舍之情,乔吉的《乔牌儿·别情》写“凤求凰琴慢弹,莺求友曲休咀,楚阳台更隔着连云栈,桃源洞在蜀道难”,蕴含“莺求友”的快适与“蜀道难”的艰阻,形成悲剧的冲突与体验。石子章的《竹坞听琴》第三折写“本弹的是一曲凤求凰,倒做了三叠阳关,令淹然的诉不尽满腹离情,那清风明月悠然静,只少一个知音听”,所“求”之和悦却反转为“离”情,因“知音”却少了“知音”,表达的是人生的龃龉。至于杨冠卿《蝶恋花》“一纸云残鱼雁远,归凤求凰,谁识琴心怨”,这种借“凤求凰”细说相思之苦的作品更是不胜枚举。
围绕相如“凤求凰”的主旨是“知音”,而这男女知音又可引申到另一面,即君臣知音,偏偏这双重“知音”同样寄寓着悲欢,前者是“琴挑”与《白头吟》,后者是“惊汉主”到病居茂陵,正是这种二元对立的“知音”,在历史的大幕间徐徐展开,演绎着这一传奇。于是这种复杂的“知音”,又常指向一种隐喻:屈骚。屈原在《离骚》中的三次“求女”以及美人之喻,是古代文学中含蓄表达君臣关系之比兴传统的滥觞。相如作为赋家,一方面开创了汉赋的辉煌,一方面也继承了屈骚的情感。清人刘熙载《艺概·赋概》论赋时曾说过:“楚辞,赋之乐;汉赋,赋之礼。”这话是很精到的,楚辞的“赋乐”源自礼乐崩坏的历史背景,与楚乐的糅合肌质相关,呈现出“因情制礼”的思想;汉赋的“赋礼”,开启的是礼乐争辉的时代格局,并决定于王朝制度下的赋家身份,而彰显其“以礼防情”的意旨。这恰与“凤求凰”的产生与接受有着异质同构的关联。相如的“琴挑”是以“乐”而动“情”,而与《琴歌》相关的《白头吟》的出现,以及传说中相如的作为,又表现出以“礼”制“情”的思想。这延伸到后人对“凤求凰”的书写,屈骚的隐喻也变得越发明显,对知遇之恩的渴求多涉及政治仕途与君臣关系,所谓“还君明珠双泪垂”,实为具有代表性的常规言说。于是当古人不得不面对君臣这个“敏感”的问题时,他们选择了曲折的表达方式:自比女子,而将对方视为心仪的男子,用这样一种看似尴尬的“闺闱之情”化解更尴尬的官场“难为情”,“凤求凰”的介入使之比兴优美又富有情趣。宋人楼钥在《喜闻》中就浅吟低唱,“时抚素琴聊自遣,谁能更作凤求凰”,结合他本人的遭遇以及诗集中前后诗文的内容来看,表达的是在不遇情怀中对仕途的追慕。明人高出《听张山人弹琴二首》其一云:“黄花自把满樽香,秋晚恒山落景长。近日真成消渴病,休弹司马凤求凰。”诗中连用到了相如的两个本事:“消渴病”和“凤求凰”,其以爱情为本,却次生出隐讳君臣际会的含义。屈原在《离骚》中称“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他的求女,也是在觅知音,当然他主要是指政治道路上的知音。由男女知音到君臣知音,再到超越男女的友朋知音,以“凤求凰”的男女欢娱喻指莫逆之交,也由此幻化而来,在不断地应用过程中逐渐褪去了政治的背景。比如袁华在与十余友人雅集玉山时,分韵作诗《芝云堂夜集分韵得相字》,其中有“一弹别鹄操,再鼓凤求凰。人生会合难,引满重举觞”的感慨,众友在临别之际,不禁弹唱《别鹄操》与《凤求凰》,依依惜别的感情溢于言表,其中不乏无人会意的寂寞冷清。换句话说,“凤求凰”因屈骚的隐喻,无限地拓展的“情”的内涵,构成具有广泛意义的凤凰传奇。
《红楼梦》为中国第一情书,在小说的第一回中,就赫然写了这样一段话:“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所说的才子佳人书中“文君”“子建”,落实到文本便是“两首情诗”和一篇“艳赋”。《琴歌》中的“凤求凰”在历代情书中的影响力,确实令人赞叹与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