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凤求凰”的历史传奇(2)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2204更新时间:2024-05-25 17:43:07
到了宋代,对“凤求凰”典故接受于数量上处于上升期,这不仅出现在传统的诗文中,也进入了宋代典型文体“词”作中。而且其本事的含义,也随着在诗词中应用的广泛化而得以扩展。例如陈造的《次韵朱万卿五首》云“雌凤求凰曲,人前莫误讴”,李从周的《风流子》云“春满绮罗,小莺捎蝶,夜留弦索,么凤求凰”,都明确“凤求凰”的情诗与词的内容,其中却暗含着相如琴挑文君这一故事原型中的挑逗之义。文人写男女情爱,包括遇合与龃龉,都与君臣的遇合或人事的坎坷结合起来,常用的是比如再嫁、思念和婚配良缘等表达方式,有的则将屈原《离骚》“求女”的比兴传统用在了“凤求凰”的典故中。如楼钥《喜闻》“时抚素琴聊自遣,谁能更作凤求凰”,全然是结合自身仕宦经历,以“聊自遣”驱排人生的寂寞,复以“凤求凰”抒发得遇君王时喜不自胜的心情。然而,宋代是理学昌明的时代,也是礼教兴盛的时期,其“礼”的功用落实到具体的事象中,又渗合于“情”中,形成反作用力,构成“凤求凰”典故再生时的压力与动力。如果我们回到汉代的当下情境,《史记》记述相如对文君的挑逗以及二人私奔,或许有一定的为礼教所不容的因素,但读到卓王孙愤愤然拋弃女儿于不顾时所说“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却是更多的钱财问题,因为当时相如是“家徒四壁”。那么在宋代,这种任性而为的男女结合多为道学家所不齿,尤其是对“妇德”的倡导,使得相如、文君的做法在一些贞妇烈妇眼里,显然是人生的致命污点。于是在一些“烈妇传”与“贞妇墓志铭”中,“凤求凰”被用作“嫠妇再嫁”的代称,作者通过描述寡女在面对这样的人生抉择时所表现出的坚韧和刚直不阿,来塑造她们彪炳后世的女德形象。比如胡次焱《媒问嫠》诗云“何妨鸾舞镜,应彼凤求凰”,是启发女性对爱情的追求,然而故事的构想并非如此,在面对媒婆对未来的甜美勾画时,这女主人公并未心动,反而作了一篇《嫠答媒》表明了自己守寡的心志。这是宋人接受“凤求凰”的一个侧影,其影响力却非常深远。例如明末时秦淮名妓董小宛嫁作冒襄妇之后,也全然没有了风月场中的习气,观其日常之生活起居,所谓“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俨然被改造成一位谨守妇德、尽心妇功的良妻贤媳。当然,这是接受的一面,还有另一面。随着时代风尚的变迁,对“凤求凰”也改变了前述《嫠答媒》思想,比如李从周在《风流子》中所写“春满绮罗,小莺捎蝶,夜留弦索,么凤求凰”,邵璨在《香囊记下》第三十三出《前腔》中所写“闻知此女郎似文君失侣,彩凤求凰”,又赞美女子要像文君一样主动选择自己的幸福,包括寡妇重新寻求爱情,这也成为宋以后的元、明、清三朝“凤求凰”接受史上的较为突出的现象。
“凤求凰”本事到元代以后,不仅是接受文本的数量上升,更重要的是其中情爱思想的上升。在元代的散曲和杂剧中,这一典故又新增了“离别”“闺怨”和“知音”的含义。如袁华与友人游于玉山,分韵作诗《芝云堂夜集分韵得相字》中“一弹别鹄操,再鼓凤求凰。人生会合难,引满重举觞”的诗句,就是借相如本事委婉表达对同道中人的珍惜与留恋。又如马祖常的《拟白头吟》“茂陵展嬿婉,还弹凤求凰”的诗句,又立意于夫君变心却依旧对别的女人弹奏《凤求凰》的怪异,用来表达一种哀怨与无奈。还用于特殊的送别场景,石子章的《竹坞听琴·第三折》写道:“本弹的是一曲凤求凰,倒做了三叠阳关,令淹然的诉不尽满腹离情,那清风明月悠然静,只少一个知音听。”这里的“凤求凰”,饱含的是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当然,元代文人中道学气仍然很重,其中不乏对相如文君琴挑之事的明确批判,如刘履在《风雅翼·白头吟注释》中丝毫不同情“婚变”中的文君,还指责她“失身背理如此,虽果见弃,亦无足恤然……视相如琴歌归凤求凰之词,不掩丑恶者,自不侔矣”。这种对“凤求凰”的鄙视,已不同于对文君、相如之爱情的向往,成为礼教思想的“异调”。迨至明清两代,“凤求凰”故事的接受十分繁盛,据大略统计,明代有五十余家,清代则有四十余家,其诗文例证,更是不胜枚举。甚至还延展到文学批评领域,如王圻《续文献通考·乐考》讨论《琴歌》的体裁时说:“汉乐府丝竹更相和,但有歌曲清平瑟三调,清商曲铙歌鼓吹曲司马相如凤求凰之类,多楚辞体也。”由此衍展,“凤求凰”故事由最初的《琴歌》的出现,回溯史传相如“琴挑”文君本事,又经历代文人之手,以致脱离了固定的主人公相如和文君,渐次定型为词约义丰的典故。例如《二十六史典故词典》中有“相如求凰”一条:“指司马相如求配文君。后以此典比喻男女相思爱慕之情。”但是从历代接受状况来看,“凤求凰”的专指性还是非常突出的,男女悦慕只是一种泛化,其基本因子还在相如与文君的爱情芳华。不过,自元、明、清三朝以来,“凤求凰”传奇中对情爱的强调,显然与个性化的支持相关,使这一典故本身有了因激赏而膨胀的现象。一方面,自元以来,勾栏瓦肆中的市民文学大行其道,词、戏曲、传奇与小说次第繁荣,其中爱情婚姻的描写更是波澜起伏、缠绵动人,“凤求凰”故事呈示的张力,已导向市民阶层的成长、通俗文学的兴盛和个性意识的自觉与解放。另一方面,明人尤其是晚明对“情”的追求盛行,如冯梦龙说“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情”主宰了一切生息,挑逗、暗合与私奔充斥在说唱文学,尤其是戏曲之中,相如文君的琴挑与夜奔,流传久远的凤凰传奇,既堪称惊世骇俗的情圣鼻祖,也为迎合各时代的风尚而同流并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