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汉统与汉德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3095更新时间:2024-05-25 17:43:04
汉统缘自汉业,汉德是汉统建立的根基,也是“继天地,体阴阳,而慎主客,序尊卑、贵贱、小大之位,而差内外、远近、新故之级”的功业写照。如果说相如《喻巴蜀檄》最早用文学化语言描述汉业与汉统——“贤君之践位也……必将崇论闳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并将“创业垂统”的使命赋予当朝帝王,是出于人道的考虑,那么在他的《封禅文》中对汉德的再次彰显,则是对天道圣统的阐释。如文中写道:
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漫衍,旁魄四塞,云尃雾散,上畅九垓,下泝八埏。怀生之类沾濡浸润,协气横流,武节飘逝,迩陕游原,迴阔泳沫,首恶湮没,暗昧昭晢,昆虫凯泽,回首面内。然后囿驺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兽……
这种祥瑞的呈现,是为大汉王朝立业树统张帜,究其思想而言,与此相吻合的正是董仲舒在天人策中强调的“《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作为“大一统”思想的当朝实施者的汉武帝,也因此受到汉史的充分肯定,如《汉书·武帝纪赞》所述“汉承百王之弊……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宣帝纪》载本始二年五月诏彰武帝功业,六月“尊孝武庙为世宗庙”。
如果我们从《封禅文》再回溯相如赋“上林”时,会发现,其假托“无是公”宣扬朝廷大业也与董仲舒倡《春秋》公羊学赞述王朝“一统”思想相近,体现了当时“削藩”与“抗匈”的政略,那么相如临终上书,显然是对整个王朝的新宗教的建立擘画献猷。只是这种思想到汉宣帝、元帝之后又发生了变化,人们对汉统的担忧与赞述,已转向宫廷内的“外戚”与“宦官”。这一历史的转折仍在对武帝得失的评价,尤其是元、成庙议对“武庙”之尊毁的讨论。例如刘歆《武帝庙不易毁议》认为,武帝“功德皆兼有焉”,并列举其南灭百越、北攘匈奴、东伐朝鲜、西伐大宛,以及“兴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下之祠,建封禅,殊官号,存周后,定诸侯之制,永无逆争之心”的确立汉室统绪的作为。据《汉书·梅福传》记述,在汉成帝阳朔元年,梅福因京兆尹王章弹劾外戚王凤被定罪论死上疏建言,戟指“外戚”将乱汉统的危机:
昔高祖纳善若不及,从谏若转圜……孝文皇帝起于代谷,非有周、召之师,伊、吕之佐也,循高祖之法,加以恭俭……孝武皇帝好忠谏,说至言,出爵不待廉茂,庆赐不须显功……汉家得贤于此为盛……方今君命犯而主威夺,外戚之权日以益隆,陛下不见其形,愿察其景。……今乃尊宠其位,授以魁柄,使之骄逆,至于夷灭,此失亲亲之大者也。
文中对“高祖”“孝文”与“孝武”三帝的书写,表达对“其位”潜移于外戚的隐忧。而由“武帝”追尊“高祖”,也成了文士尊统书写的模式。如《汉书·叙传》录班彪《王命论》述汉统,“帝王之祚,必有明圣显懿之德,丰功厚利积累之业,然后精诚通于神明,流泽加于生民。……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苗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是对高祖兴汉的夸饰。班固《高祖颂》“汉帝本系,出自唐帝。降及于周,在秦作刘。涉魏而东,遂为丰公”,颂其开创之功并梳理汉统的由来。西汉自吕后以来,外戚干政不断,如《汉书·惠帝纪》中史臣就感叹:“宽仁之主,遭吕太后亏损至德,悲夫。”武帝少时,窦氏、王氏相继擅政,等到他亲政,尚武雄强,朝无外戚之患,然而所用征伐匈奴三大将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皆是外戚,晚年托孤霍光,外戚以大将军执政事,聚财亦有过王者,成为西汉中后期的政治生态,并终结于王莽篡位而导致汉室移祚。清人赵翼论《两汉外戚之祸》说:“两汉以外戚辅政,国家既受其祸……推原祸本,总由于柄用辅政,故权重而祸亦随之。”由此我们再看东汉班固继《高祖颂》而写的《南巡颂》,是歌颂汉光武帝“惟汉再受命”的功业,乃“既禘祖于西都,又将祫于南庭”。“高祖”的开创与“光武帝”的再造,构成东汉赋家笔下汉统追索的重点。如班固《西都赋》中的“强干弱枝”语,《后汉书》李贤注曰“强干,帝室;弱枝,诸侯”;“佐命则垂统”语,《文选》李善注引孟子“创业垂统”说,李贤注“统,业也”,是对西汉统绪的强调。其《东都赋》“大汉之开元”,《文选》五臣注“建万代之业”;“于是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之“圣皇”,李善注引《东观汉记》光武帝于王莽末起兵光复汉室故事,以阐明其“系唐统,接汉绪”的大汉帝系。在某种意义上,班、张对“两都”或“二京”的书写,就是对高祖开辟与光武光复之“汉统”的构建与绘饰。早在相如的笔下,包括赋文与上书,就已经反复倡导明汉统与建汉德了。
汉人重视“汉统”,外现为“汉势”,是气象的展示,内敛在“汉德”,是精神的蕴含。考察其建“德”缘由及理想,包括“汉德”这个词,都创见于司马相如对汉廷功业的论述,诸如“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继周氏之绝业”“允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大汉之德,烽涌原泉”等,继后如扬雄《法言·孝至》“汉德其可谓允怀矣。黄支之南,大夏之西,东鞮、北女,来贡其珍”一段赞词。值得注意的是,汉人尊汉德的历史合法性,关键在取效周德,如《汉书·律历志》所载“汉高祖皇帝著《纪》,伐秦继周。木生火,故为火德。天下号曰‘汉’”,实为汉统继周统的天命书写。而早在相如的《封禅文》中,就多有强调“周德”并以“汉”继“周”的言说,如在叙述“大汉之德”前,就列述了公刘、文王的德行,如谓“文王改制,爰周郅隆,大行越成,而后陵夷衰微,千载无声,岂不善始善终哉”。这里又暗含着一层文化思考,就是汉人对“周德”的赞述,是因周朝“德衰”的史实,是由“衰周”思考“宗周”,提出“大汉继周”的。例如清人李光地《榕村语录》说“秦恶流毒万世……莽后仍为汉,秦后不为周耳。实即以汉继周,有何不可”;何焯评点张衡《东京赋》说“推周制以为发端”,说明的就是汉人史观以及赋写礼德的思想。对“大汉继周”之“德”,有必要区分汉德与周德的不同,即时代的独特性。例如《汉书》引录吾丘寿王于武帝朝汾阴得宝鼎群臣恭贺时说法:“臣闻周德始乎后稷,长于公刘,大于大王,成于文、武,显于周公,德泽上昭……故名曰周鼎。今汉自高祖继周,亦昭德显行,布恩施惠,六合和同。至于陛下,恢廓祖业,功德愈盛……而宝鼎自出,此天之所以与汉,乃汉宝,非周宝也。”所以“汉德”又不同于“周德”,这既表现于行政,又缘于学理。周人重礼尚德,视“德”为“礼”的核心,到春秋末世,礼乐崩坏,仍尚礼以尊德,如:《左传·僖公四年》载楚臣屈完游说齐桓公言“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文公十八年》记鲁史克代季文子释“事君之事”谓“先君周公制周礼曰:则以观德,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这是发展周公制礼以观德的思想,孔子将“德”归于“仁”,孟子将德归于“义”,是对原始“礼德”观在学理上的解析与提升。到了汉代武帝朝人们开始说“汉德”,实际上与“罢黜百家,表彰六经”的文化政策相关,蕴含了以儒术为经术,以经术代行政的思想内核,这才是相如及其他学者反复推述“汉德”的本质所在。
对汉廷的功业,是相如文章极力称颂的,由汉业归于汉统,契合于汉德,又是其《封禅文》特别着力之处。后继的汉代学者又取效《春秋》“大一统”的思想以“颂”,比如班固《西都赋》“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张衡《东京赋》“惠风广被,泽洎幽荒。北燮丁令,南谐越裳。西包大秦,东过乐浪。重舌之人九译,佥稽首而来王”,也是极尽美词以彰显天子“王会”礼仪的气象。对应相如《封禅文》中假托大司马言的一段话,即“仁育群生,义征不憓,诸夏乐贡,百蛮执贽,德侔往初,功无与二,休烈浃洽,符瑞众变,期应绍至,不特创见”,其对武帝朝政教的赞美,显然为汉人颂“德”奠定了思想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