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开启“宫怨”题材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3056更新时间:2024-05-25 17:42:59
对《长门赋》的归属问题,历来有争议,否定这是相如创作的人很多。如前引陆厥谓“《长门》《上林》,殆非一家之赋”;何焯《义门读书记》也认为“此文乃后人所撰,非相如作。其辞细丽,盖张平子之流也”。肯定为相如所作者亦有,例如张惠言说“非相如不能作”。今人简宗梧撰写《〈长门赋〉辨证》一文,通过赋的用韵,并对照西汉蜀地赋家如王褒、扬雄的赋作的用韵方法,得出其赋为西汉蜀地人创作的结论。在这篇文章中,他提出了诸多理由,从押韵来讲,所提供的证据是:
我们由“阳”“唐”“庚”韵字的通押,大体可以认定《长门赋》是西汉时期的作品;再由“侵”“覃”“东”韵字的通押,可以判定它不是张衡的作品,而以西汉蜀郡人作品的可能性较大;又以“真”“盐”合韵观之,除西汉蜀郡人以外,已无此例。
一代有一代的韵律,一地有一地的方音,由押韵推断相如赋的时代性,以确定其归属,是非常有价值的。当然,这是讨论真伪,而从文学史的意义来说,《长门赋》的价值还是在于对文学新题材的开拓。《长门赋》应该是文学史上最早写宫怨的作品,后世宫怨成为受重视的文学题材。作者同情幽闭于皇宫中的弱女子,同时宫妃的荣辱系于一人的好恶,也与臣下的进退掌握在君王手中有些类似,这就使许多文人寄慨于“宫怨”这一主题。
“宫怨”,指的是帝王宫中妇女的愁苦与哀怨,“宫怨文学”是指描写宫怨题材的各类文体与文本,如宫怨诗、宫怨词、宫怨赋等。纵观历代“宫怨”题材的作品,无不受到《长门赋》的巨大影响,因此该赋被奉为有作家名姓的宫怨创作之源。例如唐人白居易《长恨歌》所言“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一人宠幸,又有多少宫人被冷落?所以他又写了那篇著名诗作《上阳白发人》:“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按着又写“宿空房,秋夜长”的寂寞,“上阳人,苦最多”的冷落,其情感的对接,正是相如的《长门赋》。
在唐代的传说中,还有红叶题诗的故事。该故事最早见于孟启的《本事诗·情感第一》,记述了顾况的梧叶题诗:“顾况在洛,乘间与三诗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叶题诗上曰:‘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况明日于上游,亦题叶上,放于波中。诗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后十余日,有人于苑中寻春,又于叶上得诗以示况。诗曰:‘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类似的故事又见于唐人范摅的《云溪友议》卷十,而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九记述的则是僖宗时李茵的故事,经过反复的言说与演绎,后人又编撰成小说的文本《流红记》。在这一久久流传而大同小异的故事中,主角的变化并不重要,其引发的是深深的宫墙内受冷落的宫女那无法排遣的幽情。
而这类宫怨题材的文学书写,在文人笔下的诗文中,常常直接冠以“长门”的意象,最典型的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冠以《长门怨》题目的诗作。例如在宋代就有大量的《长门怨》这一同题创作,从中选录几首以观其大略:
寒风号有声,寒日惨无晖。空房不敢恨,但怀岁暮悲。今年选后宫,连娟千蛾眉。早知获谴速,悔不承恩迟。声当彻九天,泪当达九泉。死犹复见思,生当长并捐。
只看金屋贮,便有长门弃。始盛终当衰,人情亦天意。
弱体鸳鸯荐,啼妆翡翠衾。鸦鸣秋殿晓,人静禁门深。每忆椒房宠,那堪永巷阴。日惊罗带缓,非复旧来心。
锦瑟新添一岁尘,宝鸾空负百年身。建章万户莺花好,只有长门更不春。
或写冷宫的寂寥,或写失恩的幽怨,或者直接以昔之“金屋贮”而今之“长门弃”,影写陈皇后故事,以传递《长门赋》中的悲情。宋人范浚《读〈长门赋〉》诗云:
阿娇负恃颜姝好,那知汉帝恩难保。一朝秋水落芙蕖,几岁长门闭春草。……长记髫年聘时节,爱深金屋宁衰歇。……顾步深嚬生怅望,伊谁一为回天心?人言消渴临邛客,天下工文专大册。黄金取酒奉文君,愿悟君王赐颜色。赋成果得大家怜,凤觜煎胶续断弦。不似昭君离汉土,一生埋没隔遥天。
这首诗有些模仿白居易《长恨歌》的风调,内容却是敷衍《长门赋》前小序的故实而成,在某种意义上又试图淡褪“长门”的“怨”情,假设出一种君臣际合的美丽。只是开篇说的帝王“恩难保”,这种美丽中潜藏的还是一种“怨”气,表现的不过是一种凄美。
最有趣的还是宋代文言传奇小说《梅妃传》,写的是有关唐玄宗朝梅妃摹效陈皇后的故事。有关梅妃的事迹发源于《梅妃传》,写得最为详细,但作者不详,清代陈莲塘《唐人说荟》题曹邺作,似乎也仅是根据传文跋语所说来的。据该传记述,梅妃“姓江氏,莆田人。父仲逊,世为医。妃年九岁,能诵《二南》。语父曰:‘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父奇之,名曰采苹”。说的是唐玄宗时梅妃入宫,玄宗因宠幸杨贵妃,梅妃也就失宠了。梅妃失宠后,在寂寞的宫禁中就想到了汉武帝的陈皇后,更想到了能“以悟主上”的相如赋,于是就请高力士出宫寻找有类似相如文才的人,再写篇类似《长门赋》的赋,高力士怕帮这个忙后,会被杨贵妃知道,所以不敢答应梅妃。梅妃失望之中,在冷宫中对月伤心,自己写了篇《楼东赋》,顾影自怜,抒发她满腹的牢愁和幽怨的情思。清人陈元龙编《历代赋汇》,收录了署名江采苹的《楼东赋》,该赋的最后一段写道:
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著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悉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这篇作品基本是摹拟《长门赋》写的,格调雷同,句式仿效,尤其是词章与情境,均不及《长门赋》原作水平。但在赋中作者所言创作缘由在于“欲相如之奏赋”,其受到相如赋以及相关解读的影响,也是不言而喻的。
《长门赋》“宫怨”题材的接受,扩大了相如赋的影响力,不过有关长门恩怨的故事在进一步渲染相如才华的同时,也有很大的负面作用,这主要凸显在对相如人品的评价方面。比如清代的乾隆皇帝就作过一首《白头吟》诗,诗中写道:“相如赋长门,因之得黄金,如何卓文君,又作白头吟?”诗中谴责司马相如为了钱如此用情写《长门赋》,为别人婚姻劝和,而自己言行不一,为了一位茂陵女子,却害得卓文君伤心地写下了《白头吟》。另一位清代文人朱鹤龄也有一首《卓文君》诗,其中有“如何白首犹移爱,羞杀长门卖赋金”两句,一责其移情别恋,一责其写赋赚金,视相如为言行不一的小人,这骂得就更直白了。当然,“长门”故事的流传,核心还在一个“怨”字。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二引《汉武帝故事》有关阿娇事之后,又引《乐府解题》:“《长门怨》者,为陈皇后作也。后退居长门宫,愁闷悲思,闻司马相如工文章,奉黄金百斤,令为解愁之辞。相如为作《长门赋》,帝见而伤之,复得亲幸。后人因其赋而为《长门怨》也。”所述故事类同赋序语,然后将乐府歌曲《长门怨》解为因《长门赋》成篇,辑录柳恽、李白、岑参等同题作《长门怨》二十八首,以“怨”字贯通其义,用意是非常明显的。
由《长门赋》引出《白头吟》,这又开启了一个新的故事。据史书记载,相如因病免官,离职孝文园令之后,隐居在茂陵,与世无争,与时无闻,生活应该是相当冷清与寂寞的。但也正是在这段隐居生活间,又不乏一些民间传说的流播,为相如的桑榆晚景荡漾出些许耐人寻味的涟漪。其中“茂陵女”的出现与《白头吟》的创作,亦真亦幻,却成了相如人生历程中脱不开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