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长门宫与孝文园

由于史传未载相如《长门赋》，所以这篇赋作于何时，没有确凿的证据，如果根据孝文园与长门宫在同一区域的地理位置来看，该赋作于相如为孝文园令时比较可靠。从文学的意味推测，相如在荒凉的霸陵眺望荒败的长门宫，触景生情，有可能谱写出这一曲以宫怨比拟心怨的千古绝唱。

长门宫原是馆陶长公主刘嫖所拥有的私家园林，后来长公主以情夫董偃的名义将其献给汉武帝改建，用作皇帝祭祀时休息的地方。这段史事比较详细地记载于《汉书·东方朔传》中，且有相当的故事性，所以转录如下：

初，帝姑馆陶公主号窦太主，堂邑侯陈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余矣，近幸董偃。始偃与母以卖珠为事，偃年十三，随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主召见，曰：“吾为母养之。”因留第中，教书计相马御射，颇读传记。至年十八而冠，出则执辔，入则侍内。为人温柔爱人，以主故，诸公接之，名称城中，号曰董君。主因推令散财交士，令中府曰：“董君所发，一日金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乃白之。”安陵爰叔者，爰盎兄子也，与偃善，谓偃曰：“足下私侍汉主，挟不测之罪，将欲安处乎？”偃惧曰：“忧之久矣，不知所以。”爰叔曰：“顾城庙远无宿宫，又有萩竹籍田，足下何不白主献长门园？此上所欲也。如是，上知计出于足下也，则安枕而卧，长无惨怛之忧。久之不然，上且请之，于足下何如？”偃顿首曰：

“敬奉教。”入言之主，主立奏书献之。上大说，更名窦太主园为长门宫。主大喜，使偃以黄金百斤为爰叔寿。

作为汉武帝姑姑、陈皇后母亲的窦太主，气焰嚣张，为所欲为，自不待言。她府中女仆之子董偃，因面容姣好，腹内有些文才，成年后被刘嫖纳为“面首”。虽然上引《汉书》称她和董偃的事发生在丈夫堂邑侯陈午过世后，但陈皇后被罢黜至长门宫之后一年，陈午方才去世，这说明陈午在世时，馆陶公主和董偃的暖昧关系，早已经是众人皆知了。你看这董偃，在馆陶府第过着奢华的生活，出门的时候乘坐的是高头大马，晚上则与公主同寝。虽然在汉代男女之大防不太严格——比如武帝本人就是在姐姐平阳公主家看到舞女卫子夫而将其纳入宫中，后成了皇后，而卫子夫的兄弟卫青作为平阳公主家的奴仆，成了大将军，后来又得到武帝恩准，娶守寡的平阳公主为妻。但是，作为皇帝的姑姑私养面首，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窦太主或许不害怕，但董偃却有所畏惧。他因为与刘嫖的特殊关系，贵族、王公、大臣都愿意和他结交，称呼他为“董君”。安陵人爰叔是董偃最要好的朋友，他有一天对董偃说：“您暗地里侍奉公主，随时都有可能被皇上处罚，您打算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过下去吗？”董偃惶恐地说：“其实我心里也很害怕，但一直想不出好的办法来。”爰叔说：“皇帝去顾城庙祭祀，路远没有住宿的地方，又有萩竹籍田，萩草竹林丛生难以尽除，籍田于礼又不可废，实无可建行宫之处，您何不告诉窦太主让她把长门园献出来，这正是皇上需要的啊。要是这样做了，皇上知道这个计策出自于你，这样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以后也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要是你没有这样做，皇上就会提出要求，那时他于你又会怎样看待呢？”于是董偃去见馆陶公主，把这件事告诉了她，馆陶公主马上奏报皇上，决定把长门园献出来。武帝非常高兴，就把馆陶公主献上的长门园改名为长门宫。

这就是长门宫的由来。前引文字中爰叔说“顾城庙远无宿宫”，顾城庙就是文帝庙，按爰叔所说，武帝前往文帝庙祭祀，路途遥远无离宫，且萩竹丛生难以尽除，籍田于礼又不可废，实无可建宿舍之处。这一则可知长门宫附近荒凉而无人烟，一则可知武帝将馆陶公主的长门园改为长门宫，为的也是往顾城庙拜祭文帝有方便歇息的地方。又据《水经注》记载：“在霸陵县。有故亭，即《郡国志》所谓长门亭也。”这证明长门宫与孝文园同在霸陵县，即今陕西长安城东南之地。事情往往具有反讽的性质，这窦太主将自己的长门园献给了侄儿武帝，武帝后来竟将她的女儿陈阿娇废除皇后名位，并赶出了长安，让她就住在这长门宫内。这个地方也成了陈阿娇死后的葬身地，即“霸陵郎官亭东”。也许又因为相如身在寂寞的孝文园，眼望着那荒败之长门宫引发联想，创作了千古流传的《长门赋》，长门宫也就成为冷宫的代名词。

由地理位置的相近，联想到处境的相近，一为废后居长门宫，一为守墓人居孝文园，其间心灵的传递或感应，最恰当的一个字就是“冷”，即“冷宫”与“冷官”。假设《长门赋》前小序所言属实，假设该赋作于相如身居文园令时，试想一个被打入冷宫的人祈求一个身职冷官的人代言以上达天听，感动至尊，这岂不又是一番叫人啼笑皆非的反讽。这些只是假设，但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我们读《长门赋》，感受到的氛围是“冷”。赋中充斥了诸如“枯槁”“独居”“离宫”“薄具”“哀号”“孤跱”“空堂”“清夜”“颓思”“彷徨”“偃蹇”“自悲”等词语，组合成寂寞而清冷的自然氛围和内在情境。如果对应相如所献的《大人赋》写天上的清冷，以喻示人生寒凉与不遇，则这篇赋假“宫怨”以抒怀，也是切合当时相如的人生与心境的。

当然，人们对《长门赋》的欣赏，还是寄情于“宫怨”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