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陈皇后的故事（2）

根据史料所载，《长门赋序》所说的“陈皇后复得亲幸”是无稽之谈，可是用金买赋的事情，却为人津津乐道，并引起诸多推想。说的是陈皇后被废黜以后，独居冷宫，寂寞无聊，愁思苦闷，于是想到了武帝身边的大才子司马相如，就派人送上黄金百斤，说是给相如和文君喝酒的钱，让相如为她写篇赋解解闷，相如答应了，就写了这篇《长门赋》。这一说法虽不可靠，不过如果作一推想，陈皇后与相如间买卖辞赋之事，也有点道理。据历史记载，陈皇后曾经因没有生子，就出重金给医生，要想方设法买可以生子的方子，当她被打入冷宫，想借用相如作为皇帝近臣的身份和他那非凡的文才，达到某种目的，也不是不可能。另一方面，所谓无风不起浪，相如本人从他仕途出身是“赀选”，到与卓氏联姻获得大量财产，再到出使西南“受金”而犯错误，应该是个比较“贪”财的人，见了这“黄金百斤”而动心，也合理，况且这还是劳动所得呢！有这样的合理推测，也就有了这个故事的不断演绎。当然，从学术上来讲，赋序中说的话多半没有历史根据，但从文艺方面来说，因这篇赋写得很凄凉而美丽，很能打动人心，所以后世诸多文人赓续其义，相如为陈皇后作赋的事也被多数人默认。比如唐代大诗人李白一生颇多相如情结，对《长门赋》的接受也是，他的《长门怨》反复咏叹“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他还曾道：“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心灵的对接也表明了诗人的态度。当然，对此事的质疑者亦多，例如在唐、宋时期有本不知编者姓名的《历代名贤确论》，其中有一段话从独特的视角质疑《长门赋》的创作：

陈皇后废处长门宫，闻相如工为文，奉百金为相如、文君取酒，相如为作《长门赋》以悟主上，皇后复得幸。予观汉武雄猜忍暴，而相如乃以微词亵慢及宫闱间，太史公一说李陵事，以为意沮贰师遂下蚕室。陈皇后得罪止坐卫子夫，子夫之爱不减李夫人，岂区区贰师所能比乎。而于相如之赋，独不疑其有间于卫子夫者，岂非幸与不幸，固自有命欤。

该文作者并未怀疑《长门赋》的真实性，但对赋序所谓“以悟主上”，以及赋中描写对宫闱间事的刻画，认为不但帮不了陈皇后，按照武帝的性格，恐怕相如也很难全身而退。尤其是这里说司马迁“沮贰师”被施宫刑，相如谈宫闱中事，这还得了，必有更加严厉的惩罚，这倒真有点危言耸听了。

当我们直面《长门赋》书写的故事，确实是其形可观，其美可鉴，其情可咀，自为文学名篇。观此赋开篇所云“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一个佳人的形象，通过弃妇之口的缠绵言说，跃然于纸上，其缘情以发义，托物以兴辞，实与相如其他赋作如《子虚》《上林》《大人》很不相同，而更接近于《楚辞》的情思与风格。特别是赋中写的那种期待的情境，更能打动人心。比如赋文先说“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写出盼望君王来临的期待；接着君王没来，女主人公登高望远：“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恍恍而外淫。”回到宫中，更是凄凉彷徨，于是借琴声以消忧，而愁声更急，于是颓然上床，又入梦境，梦中“魄若君之在旁”，仿佛昔日恩爱，结果醒来只是一场美梦，更增惆怅与感伤。如写期待中的恍惚之情：

廓独潜而专精兮，天飘飘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恍恍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

以外在的物象拟状内在的心境，既专执，又彷徨。复如写薄暮时分怀人却不至的感伤：

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

孤怀之情，又假托琴弦内溢旁渲，幽深且悠远。再如写夜来幽梦，醒后惘然的无绪而又无奈的情思：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

“迋迋”是恐惧的样子，那种“寝寐”的梦幻带来的短暂的恬美，与“寤觉”所思之人不见的追思与惆怅，是何等地触目惊心。所谓“毕昴”是二十八宿中的两星座名，夏历五六月出于东方，而仲夏夜之“梦”，又是何等仓促而迷茫。因为紧接着的就是“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寒凉与失望将裹挟而来，令人难以自持。这也无怪乎人们将其归于汉武帝与陈阿娇的情事，可以通过这篇美文窥探那大汉宫廷的艳史趣味。

宋代朱熹在《楚辞后语》中分辨《汉书》陈皇后与相如传记中没有用金购赋之事，认为这是荒唐的虚构，但却对这篇赋文大加赞美：“此文古妙，最近《楚辞》，或者相如以后得罪，自为文以讽，非后求之。不知叙者何从实此云。”清人刘熙载《艺概·赋概》也说：“《长门赋》出于《山鬼》。”二者均认为《长门赋》继承了《楚辞》的风韵。后世文人常用“长门”为题，创作诗篇，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用阿娇明写“宫怨”，实为表达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意思。这也就是朱熹所推测的“相如以后得罪，自为文以讽”。那相如为何要借“长门宫”以为赋呢？这又宜通过当时相如的“文园令”职守，看看长门宫与孝文园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