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凌云笔”与“锦绣堆”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2392更新时间:2024-05-25 17:42:55
由武帝读相如《大人赋》而出现的“凌云”感受,渐渐被文士转化成“凌云笔”的术语,泛指文士的文才。在辞赋写作领域,又成为一种固定的创作风格,与赋史上的“锦绣堆”成为对应的话题。
“锦绣堆”原典出自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谢廷浩,闽人也。大顺中颇以辞赋著名,与徐寅不相上下,时号‘锦绣堆’。”谢氏与徐寅皆闽人,为同时辞赋家,赋风相近,但因谢赋不存,以致在赋史上多以“锦绣堆”拟状徐寅的赋,其名号亦渐归之。如浦铣《历代赋话》卷六引刘后村《徐先辈集序》云:“唐人最重公赋,目为‘锦绣堆’。日本诸国至以金书《人生几何》《御沟水》《斩蛇剑》等篇为屏帏。”此言徐寅的《人生几何》等赋作在海外的影响,可证“锦绣堆”喻赋的褒赏之意。然则以“锦绣堆”称徐赋,又与司马相如具有遥协的双重意蕴:一是以“锦绣”说赋,源自《西京杂记》中“相如曰”所谓“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二是相如“凌云”赋“惊”汉主,有君臣际遇内涵,于是徐寅“锦绣”赋也被涂抹了际遇色彩。如苏轼人物杂记文章《徐寅》记载:“徐寅,唐末号能赋。谒朱全忠,误犯其讳。全忠色变……寅欲遁去,恐不得脱,乃作《过太原赋》以献。其略曰:‘千金汉将,感精魄以神交;一眼胡奴,望英风而胆落。’全忠大喜,遗绢五百匹。”赋的前句写朱全忠,后句“一眼胡奴”指李克用。对此本事,浦铣《历代赋话》又引述“后村跋语”,以为“徐先辈唐末擢第,不肯仕朱梁,归死于莆。其墓只书‘唐徐先辈’,与朱文公书‘晋处士陶潜’何异?”由此认为“《志林》语恐不足信”。尽管徐寅献赋的历史真实性有人质疑,但从宋人的记述中,其以赋赎“过”而邀“赏”,实与徐寅赋在当时的影响力有关。据历史记载,徐寅早年好同乡前辈欧阳詹、林藻、林蕴诗文,中唐昭宗乾宁二年进士,其赋作因词藻华美,音韵铿锵,以致家家传书,“长安纸价为高三日”。由此可见,徐寅与相如虽生异代,赋重当时,却是相同的。只是值得注意,《史记》载相如“凌云”赋使汉主“大悦”,是武帝读其全篇后的感动与迷狂,而苏轼文章载徐寅赋令朱温“大喜”,聚焦点则在赋中某句,这或许正是从赋史视域看“凌云笔”与“锦绣堆”的一大关节。
如果说“凌云”赋之辞章偏重在繁类成艳,才气偏重在呈示气象,则“锦绣”赋的辞章着力点却在具体的雕镌,才情更多用于技法。徐寅赋堪称典型。徐寅赋作也颇具思想性,如:对末世政治的讽喻,其《寒赋》仿效宋玉《风赋》,以“战士之寒”“农者之寒”“儒者之寒”构篇,讥嘲大王的“寡人今日之寒”;对末世人生的伤感,如李调元《雨村赋话》卷九引《偶隽》谓“晚唐士人作律赋,多以古事为题,寓悲伤之旨,如吴融、徐寅”。但观其赋作形式,多为律体,论其艺术,其脍炙人口者多为“秀句”。如其名篇《斩蛇剑赋》写汉史,开篇所言“磨霜砺雪”数语,已“全从字面取巧”,其间论理,如谓“得非秦毒之奢,变作长蛇,汉德之俭,化为长剑。奢以俭陷,蛇以剑斩”,对仗工稳,立意警策。又如《御沟水赋》,秀句尤多,其中“萦紫阁之千峰,清辞玉洞;泻银河之一派,泠入瑰宫”“涵暮景于琼殿,倒晴光于绛阁”“青芜濯翠兮宵雨霁,红杏飘英兮春日晚”“时时而翡翠随波,飞穿禁柳;往往而鸳鸯逐浪,衔出宫花”,可谓精心雕琢,琳琅满目。至于抒发感慨,如《人生几何赋》写楚霸王与孟尝君“七十战争如虎豹,竟到乌江;三千宾客若鸳鸿,难寻朱履”,又写六代风华之凋谢,有云“香阁之罗纨未脱,已别承恩;春风之桃李方开,早闻移主”,其中凄怆情怀则由凄美语词表现,隐秀趣味也蕴含于句法营构间。当然,徐赋遣词造句,多刻意锻炼,如“储晶蓄素,刮银兔之秋光;矗浪凝波,刷金乌之画形”“琼窗而鳌顶均岫,绮栋而壶中借云”“露洗霜融,涵虚湛空”,句雕字琢,因匠气而损匠心。这正是“锦绣堆”之评的双面刃,褒贬均存其间。
从文学的创作异同来看,“凌云笔”重在对才情与想象的赞许,“锦绣堆”重在对华丽辞藻的评说,不限于诗文或辞赋,然落实于具体作品,相如《大人赋》的仙游题材与徐寅《斩蛇剑》等赋的历史题材,却是两者不同评价的一大原因。当然,笔者这里想补充说明的是,以相如赋与徐寅赋为标识,将“凌云”与“锦绣”归于赋域,显然又与汉大赋与唐律赋的“体类”差异有关,就其创作方式,则有所呈示:首先,辞章之表达不同。赋是修辞的艺术,这是任何赋体所共有的,然汉大赋的辞章在“繁类成艳”,寄托于全篇的宏大书写,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大人赋》无不如此。这也是汉代作为宫廷言语侍从的赋家写作铺陈大赋的共同特征,即以辞章构建气象。随着社会的变迁,魏晋以来在野文人赋兴起,“置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的秀句、字眼,渐成包括辞赋创作在内的审美标准,尤其是唐代兴起的律赋进入闱场作考功之用,考试官“入眼青”的秀句更加得到赏鉴,如李程《日五色赋》因“德动天鉴,祥开日华”的发端“警策”而得高选,就是典型的例证。赋家秀句的积叠,自然形成了“锦绣堆”。其次,才学的彰显不同。“赋兼才学”,是赋家的秉赋,也是赋体的特性,观才学也成为赋学批评的一大要点。然比较而言,班固论相如赋的“多识博物,有可观采”,是对赋呈博物而见才学的笼统评述,汉大赋的才学最突出的就是“体国经野,义尚光大”的书写。不同的是,唐宋批评家对律赋尤其是闱场律赋之才学的认知,恰恰是在细微的描写,如赵璘《因话录》评裴度《铸剑戟为农器赋》中“驱域中尽归力穑,示天下不复用兵”数语,以为“晋公以文儒为相”之“异日之事”的先兆“气概”。又如郑起潜《声律关键》论宋人闱场律赋的“琢句”,以为“前辈一联两句,便见器识”。
由此,我们又可以推演赋史上的两大创作重镇,一是汉大赋,一是唐律赋,前者重气象,后者重技法,二者的法式和风格均不相同。概括而言,“凌云笔”的辞章与才学的展现在于篇法,内涵有物、有序的义法,“锦绣堆”之于辞章与才学,多呈现于句法,侧重在宣示技法。这也是相如赋作为汉大赋代表的风貌及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