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形容甚臞”与怀才不遇(2)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1627更新时间:2024-05-25 17:42:54
庄子笔下的“真人”,同天地,齐万物,等生死,通四时。司马相如《大人赋》写仙道,确实描绘了诸多游仙经历,但却有其终极追求。如其中北游写的“回车朅来兮,绝道不周,会食幽都……遗屯骑于玄阙兮,轶先驱于寒门”一段,确实类似《庄子》所倡导“真人”的“无待”境界。在该赋的收束处,作者书写“大人”超越时空,与道同体: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乘虚无而上假兮,超无友而独存。
一切的繁华盛景归于宁静,众仙散去,风物退场,只留下“大人”在无地无天、无见无闻的真空里遗世独立,物我两忘,与道和光同尘。对应前文积蓄的“盛气”随着餐食芳华、停车驻马而烟消云散,反而带来无限的余韵与想象。这里面蕴含着一种巨大的消解力,就是消解了人生的困惑,而得以超生,其所消解的,抑或正是赋家处于人生低谷中的困心衡虑。
这一点又可从相如描写天上众仙“形容甚臞”得到印证。在赋中,游仙如游世,憔悴的游世之人比拟天庭诸游仙之神,作者写其寂寞荒冷是有所寓意的。例如该赋是最初以文学创作的形态描写西王母的,所构形象则是“皬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沿习《山海经·西山经》中“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的原始而丑陋的形象,而如此居于天境,又有何益?所以赋中感叹:“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以自身“不遇”遭际的幽冷,转向描写天际的荒漠,以讽喻帝王“长生”的荒谬,也是合理的推想。而与之不同,西王母形象在汉赋中的再次出现,则见于扬雄的《甘泉赋》:“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屏玉女而却宓妃。玉女无所眺其清兮,宓妃曾不得施其娥眉。”其借用西王母献寿武帝的故事,以讽谏当朝皇帝,如李善注所说的“言既臻西极,故想王母而上寿,乃悟好色之败德,故屏除玉女而及宓妃,亦以此微谏也”。扬雄虽然是有微谏成帝的用心,但他描写的西王母已改变相如赋中的“皬然白首”形貌,而成为一位无与伦比的美人。这也导致后来学者的质疑,如清人黄承吉《梦陔堂文说·论扬雄〈河东〉〈校猎〉〈长杨〉〈逐贫〉〈太玄〉诸赋第七》说是逢迎成帝后妃赵飞燕、合德姊妹,“所谓言伪而辨以逢君”。然而对比《大人赋》与《甘泉赋》中西王母形象的变化,其一“丑”一“美”,虽然与此形象的历史变迁相关,但也应考虑与作者的心境不同有所联系。相如赋既然是写“大人”游于仙道,却将仙道的主神“西王母”视作天庭荒漠的代表,这恰如《庄子》“真人”游于世间,其“形容甚臞”或是对现实境遇的反思,是“士不遇”情怀的另类反映。
《大人赋》的收束语“乘虚无而上假兮,超无友而独存”颇含深意,也可谓“曲终奏雅”。“虚无”是老庄思想的最高境界,意思是超脱声色名利等一切外物,而不为其诱惑。《庄子·刻意》“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质”;《淮南子·精神训》“夫静漠者,神明之宅也;虚无者,道之所居也”;《史记·太史公自序》总结道家谓:“其术以虚无为本。”可见相如取义之方。又赋中“上假”,即“上遐”,取道家遐举飞升义,类同《楚辞·远游》“登遐”;而“超无友”之“超”,取超然义,离世脱俗,如同《楚辞·卜居》“宁超然高举以保真”;“无友”,指摆脱尘世俗友,故能离世独存,如《楚辞·远游》“超无为以至清”。朱熹《楚辞集注》解释说:“屈子本以来者不闻为忧,而愿为方仙之道。至此则真可以后天不老,而凋三光矣。下视人世,瓮盎之间,百千蚊蚋,须臾之顷,万起万灭,何足道哉!”相如赋中这种超脱世俗的念想,多数书籍的解读归于讽喻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还穷奢极欲的武帝,但也有归于相如厌倦世俗而愿如“真人”般乘虚无而独存,或者是不遇之“郁闷”的另类表述。嵇康有《司马相如传赞》的评说:“长卿慢世,越礼自放。犊鼻居市,不耻其状。托疾避官,蔑此卿相。乃赋《大人》,超然莫尚。”由《大人赋》的“超然”推述相如一生的“慢世”与“自放”,其中“托疾避官”或许正是问题的关键。因为这种“超然”与他早年的“高车驷马”之志是不相适应的,这其中必有人生的历练与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