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三“惊”汉主的《大人赋》(2)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2769更新时间:2024-05-25 17:42:51
除了“题义”与“赋旨”,这篇作品引发的争议还有一个“拟效”问题,这就是《大人赋》与《楚辞·远游》的关系。综合前人的见解,《大人赋》与《远游》存在三种关系:一是《远游》为屈原所作,相如《大人赋》模仿《远游》而成;二是早于相如的佚名作家作《远游》,《大人赋》是模仿《远游》而作;三是《大人赋》早于《远游》产生,《远游》非屈原所作,而是模仿或改写《大人赋》而成的。由于《远游》收于《楚辞》中,自东汉王逸在《楚辞章句》中明确提出“《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的观点,后世多认为《大人赋》拟效《远游》,如宋人龚颐正说“司马长卿《大人赋》 全用屈平《远游》 中语”,清人姚鼐说“此赋 多取于《远游》”,刘熙载说“长卿《大人赋》于屈子《远游》,未免落拟效之迹”。可是自清代胡濬源、吴汝纶等人,就开始质疑屈原作《远游》,尤其是对《汉书·艺文志》“屈原赋二十五篇”具体篇目的考证进入现代的学术视野,质疑屈原作《远游》者甚多,例如胡小石的《〈远游〉疏证》认为:“今细校此篇十之五、六皆离合《离骚》文句而成。其余则或采之《九歌》《天问》《九章》《大人赋》《七谏》《哀时命》《山海经》及老、庄、淮南诸书。又其词旨恢诡,多涉神仙。疑伪托当出汉武之世。”刘永济《屈赋通笺·叙论》中的《屈子学术第三》也认为“惟《远游》一篇,有道家高举之意,不类屈子之言。且全文因袭骚辞文句,至三之一。其为后人所作,殆无可疑”。当然,也有很多人为屈原作《远游》辩护的,比如姜亮夫就认为《远游》“盖涉三事:思想则杂道与阴阳,趣向则近神仙隐逸,指陈则备天文。夫三事者,正屈子本之世习,染之时好者也”。当然,有一点要说明,相如对《楚辞》是非常熟悉的,据《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载淮南王刘安事:“每为报书及赐,常召司马相如等视草乃遣。初,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每宴见,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昏莫然后罢。”可知刘安上《离骚传》,相如当时正是武帝身边近侍,参与其事,这也合乎情理。所以无论《大人赋》与《远游》关系如何,其中描写神游不乏对《楚辞》的拟效,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问题是相如赋为何要描绘“仙道”,欲“讽”则又如扬雄说的“览者已过”,指武帝看后并不注意赋“旨”,而仅沉迷于赋“文”,继续着他的“仙道”神游。所以作为一篇独立的作品,其是否拟效《远游》或其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献赋对象读后的感受,何以“凌云”?据姚鼐《古文辞类纂》选录《大人赋》且比较《远游》时评说:“《远游》先访求中国仙人之居,乃上至天帝之宫,下又周览天地之间,自于微闾以下,分东、西、南、北四段。此赋自‘横厉飞泉以正东’以下,分东、南、西、北四段,而求仙人之居,意即载其间。”这是根据赋中描写的方位来分段,说明古人写游仙是注意天界秩序的。而笔者觉得这篇赋对武帝最大的吸引力或许不在游行路线,而更在于刘勰《文心雕龙·风骨》所说的“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风力遒”,应该使该赋的鉴赏力也达到了极致。
赋的开篇是“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中州”即“中国”,赋家所描写的这位中国之“大人”一出场就非同凡响,所谓“宅弥万里”“轻举而远游”“乘绛幡之素蜺兮,载云气而上浮”,其词雄壮,其意洋溢。而具体的出游之状,又多借用喻词以骋势,如:
建格泽之长竿兮,总光耀之采旄。垂旬始以为兮,抴彗星而为髾。掉指桥以偃蹇兮,又旖旎以招摇。揽欃枪以为旌兮,靡屈虹以为绸。红杳渺以眩湣兮,猋风涌而云浮。驾应龙象舆之蠖略逶丽兮,骖赤螭青虬之蚴蟉蜿蜒。低卬夭据以骄骜兮,诎折隆穷蠼以连卷。
“大人”离开世俗的宫馆,驾应龙象舆,骖赤螭青虬,以星辰为旌幡,以屈虹为修饰,背负云气,轻举远游,开启了浮游东南西北天地间的旅程。在游行过程中,天际间诸象纷至沓来:或“部乘众神于瑶光”,或“反太一而从陵阳”,或“左玄冥而右含雷兮,前陆离而后潏湟”,或“祝融惊而跸御兮,清雰气而后行”,天际星辰,传说神仙,尽辐凑于作者视域,而其中以神物拟状凡事,以长句转折而曲通其意,这在相如赋作中也是十分突出的。
这篇赋描写仙界的高潮在由西到北的方位游历。先看西游一段的描写:
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直径驰乎三危。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登阆风而遥集兮,亢乌腾而一止。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
这段西游昆仑之墟的书写,与屈原《离骚》中的神游相似,但该赋最突出的是直接描写了昆仑大神“西王母”。根据相关研究成果,《大人赋》对于武帝与西王母故事的形成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说,《史记》中所载《大人赋》是关于西王母的较早的描写,也是目前所知汉代文学作品最早彰显这一神灵形象的记录。从神话学的意义来看,有关“西王母”“戴胜”“穴处”及“三足乌”等形象及词汇,在《山海经》中有三处明确的记述,如:《西山经》“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海内北经》“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大荒西经》“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相较而言,《大人赋》中“西王母”的形象是“皬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其与《大荒西经》的记载最为接近,或者说其拟效的是较为原始的西王母形象。同时,身处辽远西域的“西王母”,在《竹书纪年》《穆天子传》中又演绎出帝舜时期西王母来朝、西周穆王往见西王母的故事。而在一些哲学撰述中,如《庄子·大宗师》中记载“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将具体形象的“西王母”与抽象的“道”联系在一起。所以《大人赋》中“西王母”的出现,是与“汉武帝·西王母”故事有关,还是得道之人的一种书写,是值得寻味,或可进一步探讨的。
再看北游的一段描写:
回车朅来兮,绝道不周,会食幽都。呼吸沆瀣兮餐朝霞,噍咀芝英兮叽琼华。嬐侵浔而高纵兮,纷鸿涌而上厉。贯列缺之倒景兮,涉丰隆之滂沛。驰游道而修降兮,骛遗雾而远逝。迫区中之隘陕兮,舒节出乎北垠。遗屯骑于玄阙兮,轶先驱于寒门。
其中的“幽都”、“北垠”、“寒门”均为传说中的极北之地。作者以“乘虚无而上假兮,超无友而独存”收束全篇,表达的也是一种仙游的至极境界。值得注意的是,赋家以此为行游之终结,标示着到达的“极地”,如果结合汉武帝信奉“太一”尊神,以及设置神庙和相关祭祀活动,其间的关联也是有蛛丝马迹的。很显然,武帝读其赋文而美其词意是一方面,而赋中的描写正暗合他的思想趣味,这或许才是该赋写作所彰显的时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