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三“惊”汉主的《大人赋》(1)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2581更新时间:2024-05-25 17:42:51
相如自从两度出使西南回京后,命运多舛,人生颇有起伏,先是“失官”,病中闲居,后复召为郎,上《谏猎疏》,进《哀二世赋》,似乎并没起到什么影响。而在“病”与“仕”之间,他度过了一段郁郁寡欢的日子,人生终于等来了又一次短暂的辉煌。据《史记》本传的记述,是“相如拜为孝文园令”。“拜”字表示敬意,汉代任命官员称拜或除,拜含敬意,一般属初任,相如拜为孝文园令,既是初任,也表示有擢升的意义。所谓“园令”,是“陵园令”的简称,而“文园令”就是掌守护汉文帝陵园的官,负责案行扫除。据《后汉书·百官志二》记载:“先帝陵,每陵园令各一人,六百石。”汉文帝刘恒死后安葬的地方称作霸陵,也作“灞陵”,因靠近灞河而得名。陵园所在地的周边因山势水流有凤凰展翅的形势,霸陵正好在凤凰嘴边位置,因此也称凤凰嘴。霸陵在历史上开创了皇帝陵墓依山而建不起陵穴的先例,对后代皇帝寝墓影响深远。在霸陵附近,还有两座皇家坟墓,一是文帝母亲薄太后墓,一是他的妻子窦皇后墓。相如为文园令,秩禄六百石,与他第二次出使西南时领衔“中郎将”相等,但与其长期伴随皇帝身边做一个无职无位的“郎”官相较,毕竟算是一位独当一职的朝廷命官了。可是寂寞的陵园令工作确实无聊,这也成为相如一生中最后一任官职,后世尝以此职冠名相如的文集,即《司马文园集》。而在这段乏善可陈的日子里,相如仅有一件事使他再次震“惊”武帝,轰动朝野,那就是他所上的被后世称誉为“凌云之笔”的《大人赋》。
在西汉赋史上,相如和扬雄并称“扬马”,相如赋以“凌云”而闻名,扬雄赋以“吐凤”踵武。据《西京杂记》,有“雄著《太玄经》,梦吐凤凰,集《玄》之上”,到萧绎的《金楼子》则谓“扬雄作《甘泉赋》,梦吐白凤”,于是扬雄《甘泉赋》的“吐凤”与相如的《大人赋》的“凌云”,有了合璧之美。考察可知,司马相如《大人赋》被称为“凌云”赋,是由汉武帝对这篇赋的接受而得来的。相如拜文园令后,因武帝对其过去献赋的美事的追忆,而引出相如的新赋创作。因为无论武帝如何重视相如,包括他出使西南的功绩,最突出的还是对他文笔的爱慕。有关《大人赋》的创作,《西京杂记》卷三的记述是:“相如将献赋,未知何为。梦一黄衣翁谓之曰:‘可为《大人赋》。’遂作《大人赋》,言神仙之事以献之。赐锦四匹。”这则记述颇具神话色彩。而据《史记》本传的记述是:
天子既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间,形容甚臞,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
这简短的几句记录,内涵却十分丰富:首先是天子“美子虚之事”,是君臣文缘的最初记忆,而相如的回答是“上林之事未足美也”,而以“尚有靡者”自称其将献《大人赋》,这就将《子虚赋》《上林赋》与《大人赋》串连起来,而这三篇作品,便成就了相如三惊汉主的壮举。苏东坡《梦作司马相如求画赞并序》的赞语说:“长卿有意,慕蔺之勇。言还故乡,闾里是耸。景星凤凰,以见为宠。煌煌三赋,可使赵重。”历述相如人生得意之事,而以“煌煌三赋”收束,以张扬其义。其次是相如献此赋之缘由,是“见上好仙道”,指的是汉武帝刘彻当时迷恋于方士的求仙术而不能自拔,故以此赋为“讽”,而其讽劝之法,就是赋中以为“列仙之传”居山泽之间,故描写成“形容甚臞”,这与刘彻堂皇的帝王气象不相匹配,这也与他曾献之“天子游猎之赋”的“体国经野,义尚光大”的态势不侔,可见是另一番书写的意思。再者是相如自谓“臣尝为”,证明在献赋武帝之前就有成稿,只因武帝又关心他的赋作,且此赋恰适合于讽劝“好仙道”,所以“请具而奏之”,于是“遂就”即完成全稿,或撰就新稿,献上这篇《大人赋》给武帝。而相如将赋献上后,赢得的阅读效果是“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真是“欲讽反谀”,武帝何以读此赋后会有周游天地间生飘飘然而凌云的感觉,这又当落实到相如《大人赋》的文本。
首先是该赋题义,或有歧义。据《周易·乾卦》:“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又曰:“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后人疏语则谓:“九二有人君之德,所以称大人也。”又释云:“若圣人有龙德,飞腾而居天位,德备天下,为万物所瞻睹,故天下利见此居王位之大人。”《史记索隐》引张揖注也说:“喻天子。”《大人赋》的“大人”本于此,指有君位的大人,所以关注的当是“德备天下,为万物所瞻睹”,以讽喻武帝,这与《史记》所载有相契合的地方。然而,从另一视角来看,相如起初为此赋或并非为讽喻武帝所作,因为“臣尝为”指已有稿本,“乃遂就”是后来完成的,既然初稿并不是针对武帝的,以“大人”指人君即武帝也就让人疑虑。万光治《司马相如〈大人赋〉献疑》一文,引述《孟子·告子上》“从其大体为大人”、《史记·高祖本纪》刘邦语“始大人常以臣无赖”等不同称谓,认为西汉以前称帝王为“帝”“王”“天子”,称国君为“大王”等,没有以“大人”称帝王的,称谓帝王始于晋唐时期,如陆机《演连珠》之三“大人基命,不擢才于后土”,《新唐书·陈子昂传》“凡大人初制天下,必有凶乱叛逆之人为我驱除,以明天诛”等。正根据这一点,其结论是“大人”应是指“得道之人”。
由“题义”又延伸到“赋旨”,自《史记》本传记述相如以为“此非帝王之仙意”,奠定了赋讽武帝“好仙道”的基调。继此,汉人多据此以立论,如《汉书·扬雄传》记述: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竟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飘飘有凌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
此明《大人赋》主旨在“讽”。值得注意的是,扬雄以“赋”为“讽”,结果是赋劝不止,导致他悔赋而“辍不复为”,其“讽”的赋作专指《大人赋》,并不兼涉相如早期的《上林赋》诸作,这里面实际反映了相如赋风的转移与赋风的变化。继扬雄之后,王充的《论衡·谴告》认为:
孝武皇帝好仙,司马长卿献《大人赋》,上乃仙仙有凌云之气。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甘泉颂》,妙称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觉,为之不止。长卿之赋,如言仙无实效,子云之颂言奢有害。
这又将长卿与子云并称,虽斥责其“无实效”与“有害”,但却能反证他对《大人赋》赋旨之“讽”的肯定与确认。虽然对这类说法质疑者也多,但这一赋旨却是后世评说的主流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