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神女、美人:摹写赋系探寻(2)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2219更新时间:2024-05-25 17:42:50
有关“桑园”文学传统,有三篇考述的文字值得注意:一是清人惠士奇《惠氏春秋说》卷八引述《墨子》说阐释云:“盖燕祖齐社,国之男女皆聚族而往观,与楚、宋之云梦、桑林同为一时之盛,犹郑之三月上巳,士与女合,会于溱洧之濒观社者,志不在社也,志在女而已。”“志在女”说,意味深远。二是近人陈梦家《高禖郊社祖庙通考》依据《周礼·地官·媒氏》“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礼记·月令》“仲春之月”“祠于高禖”的记述,论证祭祀禖神以及与“祈雨”求嗣的关系。三是法国汉学家桀溺在《牧女与蚕娘》一文中梳理了从郑、卫“桑间”之词到汉乐府古辞《艳歌罗敷行》以及晋、唐以来的众多拟作,得出桑园文学主题有“两种形式,即自发产生于春祭活动中的情歌和道德裁判家的谴责,可以说是这一主题发展的两个极端”的结论。由此我们再看从《诗》之“郑风”到宋玉《高唐》与《神女》两赋“云梦”情事及人神遇合的描写,就像《墨子·明鬼》所讲的“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近代学者闻一多专门写了篇《高唐神女传统之分析》的文章,考证出“云梦”就是楚国的祭祀生育女神的圣地。我们看《高唐赋》的叙说:
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
再看《神女赋》的描写:
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褰余帱而请御兮,愿尽心之惓惓。怀贞亮之洁清兮,卒与我兮相难。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精交接以来往兮,心凯康以乐欢。
可见这些赋章传承的是“郑卫”中“志在女”之幽情,所显示的是“奔者不禁”的原欲,而这些原欲在以孔子为代表之道德家批评“郑声淫”、倡导“思无邪”的礼教精神之后,便将直露的描写转化为“人神交欢”,或精思相接。到《登徒子好色赋》中“章华大夫”一段言说,其中交织的“情”与“礼”的冲突,构成了后世仿效“春祭”遗俗之作品的内在矛盾,形成某种欲说还休,或戛然而止的写作特征。相如《美人赋》的“女”之情态与“臣”之高举,既荒悖,又滑稽,但却合理地表现了“两个极端”的有机统一。所以在该赋之前,有“高唐”“好色”诸赋,之后诚如王楙《野客丛书》卷十六所列“蔡邕又拟之为《协和赋》、曹植为《静思赋》、陈琳为《止欲赋》、王粲为《闲邪赋》、应玚为《正情赋》、张华为《永怀赋》、江淹为《丽色赋》、沈约为《丽人赋》,转转规仿”,加之张衡《定情赋》、蔡邕《检逸赋》与陶潜《闲情赋》之同类作品,写作宗旨无非是“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
试想那遥远的情爱,如何发展成对原欲的抗拒,《美人赋》作为桑园文学传统中的一篇,乃模拟之文,非新创之篇,固然与耽色“自刺”说不伦类,然其中是否确有“病”症?《西京杂记》记述该赋是相如“自刺”,还说相如“刺”而未休,耽于“艳色”以致于死,这只是身“病”。于是又有“文君为诔”的说法。署名卓文君的《司马相如诔》,初见于明人梅鼎祚编的《西汉文纪》,作者难为信谳,诔文中写的“忆昔初好兮,雍容孔都;怜才仰德兮,琴心自娱;永托为妃兮,不耻当炉;生平浅促兮,命也难扶”,文字又杂取于《史记》本传及《玉台新咏》中的《琴歌》,然其中“雍容孔都”与“怜才仰德”两句,或可折射出《美人赋》中的“文园病”另一端,就是“心病”。考察前引《史记》本传所述相如五次“病”例,关乎人生行为和情感者主要有两次,一次是“因病免,客游梁”,导源其因,在相如不满意当时的工作,即传记中所说的“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这是相如一生的心病,或谓“士不遇”情怀,也是古代文人的通病。如果说体现于《美人赋》中,则如其间“女乃歌曰”所唱的歌词:“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私。”这种怀才不遇的心病,在相如“失官”,以及后被委派做“孝文园令”,尤为明显,他的《大人赋》与《长门赋》中,也无不包含了这种心态的书写与隐喻。另一次是“称病闲居,不慕官爵”,其“病”在有良知的文士不能与俗浮沉的幽兰白雪的情怀,以及与世道龃龉的悲凉,这是汉赋家对屈原辞赋中“宁昂昂若千里之驹”“宁与骐骥亢轭”“宁与黄鹄比翼”而不“与鸡鹜争食”之精神的传递,在《美人赋》中则体现于对相如“美丽闲都”的形容,与赋者“鳏处独居”“莫与为娱”的自怜或自诩,所谓“韩囚而马轻”,堪称其“自洁”与“不遇”的一体化的写照。
从《美人赋》说美人情境,倘若着相于“好色”,则如吴子良所说“宋玉《讽赋》……大略与《登徒子好色赋》相类,然二赋盖设辞以讽楚王耳。司马相如拟《讽赋》而作《美人赋》,亦谓臣不好色,则人知其为诬也”(《荆溪林下偶谈》卷三),若不限于“好色”与否,又如诸论家将此赋归于宋玉《讽赋》旨趣,而另有深意在。近人金秬香认为:“是赋首言臣非好色之徒,及慕义东来之故;中乃用宋玉《讽赋》之意,抚《幽兰》《白雪》之曲,摹玉床横陈之词,其词丽以淫;末言‘臣乃气服于内……’,谐戏中又说得极庄雅。……太史公《相如传赞》曰:‘相如虽多虚词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旨哉斯言。”如此评说,也是一种合理的解读。只是赋中寄“讽”,为何要以男女为喻,或许人云“万恶淫为首”,抑或孔子所言“吾未闻好德如好色”吧。当然,“桑园”文学的摹写所形成的传统力量并导致的赋文模式化,也算是赋坛一“病”,不过这类赋在情色与乐教之间所渗透的作者怀抱,却能溢射出相如人生的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