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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美人赋》创作主旨

三十四、《美人赋》创作主旨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2598更新时间:2024-05-25 17:42:47

在司马相如今存的赋作中,有篇《美人赋》是很有争议的,这其中又牵涉到卓文君以及司马相如的“病”等问题,并引出后世文人津津乐道的话题。《美人赋》不见于史传,不载于《文选》,初出于唐人欧阳询、徐坚所编类书《艺文类聚》与《初学记》,又见载于相传是唐人旧藏本而完成于宋代的诗文总集《古文苑》。由于《古文苑》载文有些不可靠,所以对《美人赋》的真伪不乏怀疑,有谓齐、梁时伪作。对此,学界也多有考实之论,例如简宗梧《〈美人赋〉辨证》一文,就从音韵学即用韵方法方面入手考述其为西汉文法,认为并非齐、梁时的伪托之作。这篇赋作所构成的美人情境,以及围绕这一主旨的相关评说,又与相如的经历缠绕在一起,成为后世“相如形象”不可或缺的内容。

关于《美人赋》的创作,葛洪《西京杂记》有这么一段文字记载:“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致死。文君为诔,传于世。”这段话内涵非常丰富,包括“文君姣好”“放诞风流”“越礼”“患消渴疾”“悦文君之色”“发痼疾”“作赋自刺”“以疾致死”以及相如死后“文君为诔”等,始终贯穿着相如与文君故事这一主线,这确实梳理出相如一道重要的人生轨迹。只是就《美人赋》创作主旨而言,说相如因“悦文君之色”而发病,且作《美人赋》以“自刺”,恐为小说家言。但“自刺”也就成为该赋创作的一种说法。

反对“自刺”说的自喻说,则是传统的香草美人说法,相如自喻“美人”,这又与《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的“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的说法契合,即“美人情境”就是“君子情怀”。如此推述,似乎这篇作品成于相如“称病闲居”这个时期。这也就出现了对该赋主旨的各种推论。一种推论是赋文假托相如对“梁孝王”问,以辨明自己“心正于怀”和“秉志不回”的心志,自许超过孔、墨之徒,是坐怀不乱的君子。一种推论是相如“琴挑”文君之后,遭世讥诟,所以写了这篇赋以辩白自己并非沉湎女色而不能自拔的人。又一种推论是相如因被告发受贿而“失官”后,为此游戏之笔,来婉转地讽喻武帝轻信“谗言”,以表可悲可叹之情。或者以上隐喻兼而有之,由于史料无法征信,也就没有确实的结论。

除了“自刺”与“自喻”说,由于这篇赋在内容、结构方面与《文选》中收录的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以及《古文苑》中收录的宋玉《讽赋》均有类似之处,所以又有“仿制”说,就是模仿前人赋作的一种书写。这样同类的创作,其实还包括宋玉的《高唐》《神女》二赋,以及在相如之后张衡的《定情赋》、蔡邕的《检逸赋》、陶渊明的《闲情赋》等,构成一种情境传统,蕴含着某种“情”与“礼”的人格呈现。

暂且撇开这篇赋的创作主旨,我们观其文本,也堪称文笔细腻,意趣轻逸,词句妍秀,确实是同类赋作中的佳品。从赋史的意义来看,在抒情赋的发展过程中,这篇赋也是值得一读且具有相当的影响力的。该赋共分两段:

首段假设之词,有些类似“赋序”。开篇一句是“司马相如,美丽闲都,游于梁王,梁王说之”。《史记》《汉书》相如传中都有“相如……雍容娴雅甚都”的描述,“都”,优美的样子,《诗经·郑风·有女同车》“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体貌闲丽”,可见此赋先写相如美貌,是来自史书和前人作品中一般性的称法,只是相如自称,所以被后人认为赋非他自己创作,至少可以说这句开篇语非出于其手笔。继而此赋作采取惯用的对问手法,假托反面人物邹阳谮于梁王:“相如美则美矣,然服色容冶,妖丽不忠,将欲媚辞取悦,游王后宫,王不察之乎?”以好“色”而寡“德”立论,谮毁别人,这就引来了王的问词与相如的回答,并由王的“子不好色,何若孔墨乎”一语,提起第二段的内容。

第二段假托“相如曰”的内容,是全篇的主构,其书写又分成两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泛言“好色”与否。例如“古之避色,孔墨之徒,闻齐馈女而遐逝,望朝歌而回车”,这里包括两个典故:一是《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鲁定公十四年,孔子在鲁国以大司寇职行相事,齐人闻此恐惧,于是选美女八十人,皆穿文衣而舞《康乐》,又有文马三十驷,鲁国执政者季桓子高兴地接受了,结果三天不听政,孔子非常担忧,所以就离开了鲁国,前往卫国。另一个是《史记·邹阳列传》记录邹阳在狱中上书语:“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朝歌,殷国旧都,纣王因耽“乐”好“色”而亡国,所以《淮南子·说山训》有“曾子立孝,不过胜母之闾;墨子非乐,不入朝歌之邑”的说法。引这两则典故,重点在相如答问中为自己构设了不好色的形象,并根源于前贤不好色的榜样。此赋接着写诱惑,例如“臣之东邻,有一女子,云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景曜光起。恒翘翘而西顾,欲留臣而共止”,更何况自己还是“鳏居独处”之人?这完全是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东家之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的翻版。又如赋中“途出郑、卫,道由桑中,朝发溱、洧,暮宿上宫”,也类似宋玉赋中托语章华大夫的“从容郑、卫、溱、洧之间”,与《诗经》郑、卫风诗传统有关,其中包含了悠久的文化传统。

第二个层次是假设的戏剧性场景的出现,构成“色诱”与“拒色”的交锋,突出了止情于“欲”的道德思想。在这节文字的描写中,赋家所设的“现场”是郑、卫之地的“上宫闲馆”,闲馆的装饰是“芳香芬烈,黼帐高张”,出场的角色是“有女独处,婉然在床。奇葩逸丽,淑质艳光”。接着以这位“女子”“设旨酒,进鸣琴”,并由此奏曲导向情节的高潮。一边是男主角抚琴“为《幽兰》《白雪》之曲”,表示出高雅的情操,一边是女主角歌唱“独处室兮廓无依……敢托身兮长自私”,充斥着露骨的挑逗。结果是两种不谐的情形糅合在一起:一方是“女乃弛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一方是“臣乃脉定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举,与彼长辞”。如此不合情理的描写,可见其赋作的不真实性,但是作为一种“模式化”的书写或摹写,以造成“情”与“礼”或“理”与“欲”的冲突,却是非常耐人寻味的。

既然这篇赋缺少“现场”的真实性,那么有关其主旨的推测也均不可靠,但也皆有价值,特别是对相如的人生而言,其“自刺”说却关涉到他所真实面对或真实存在的诸多问题,其中包括“文君”之“美”与“相如”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