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过秦与哀秦(1)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2457更新时间:2024-05-25 17:42:46
汉承秦制,却又以秦亡为教训,这到身处武帝朝盛世的司马相如,其观点也是如此。他恢复郎职后,有一天随武帝出行,回宫时路过秦朝宫室“宜春宫”的旧址,因感于秦朝“二世”而亡,在于“行失”,于是写下了一篇《哀二世赋》,以寓秦亡教训。据史书记述,秦二世胡亥秉性愚而为政虐。他听从赵高的阴谋杀其兄扶苏,夺其王位,又诛戮诸公子及李斯、冯去疾等重臣,其父郦山的工程未完成,又续建阿房宫,征敛无度,戍徭无已,刑戮于道,民不聊生。结果宗室震荡,吏民惊恐,陈涉、吴广揭竿而起于大泽乡中,天下为之响应。秦二世胡亥享国三年,项羽即破秦军,虏王离,降章邯,纵横于山东之地,刘邦则率兵屠武关,直逼京师。胡亥责怪赵高,于是赵高遣其婿阎乐逼胡亥自杀,死后即葬在杜南宜春苑中。胡亥之后,子婴继立仅四十六日就投降了刘邦,又过月余,为项羽所杀,秦王朝正式灭亡。相如侍从武帝过宜春苑而作赋,一则哀秦政之失,至于灭国,一则以为殷鉴,警示当朝君王行政之举。朱熹《楚辞后语》认为这篇赋与《美人赋》在相如作品中,是“有讽谏之意”的,这很能说明相如思想与文风的转向;又觉得这篇赋“低徊局促而不敢尽其词”,这也恰恰说明了作为宫廷言语侍从的尴尬境遇与曲折心理。
秦政的错误,是汉初立国所借鉴的直接教训,尤其是文人学士以此规谏帝王,成为一时风气。其中的代表言论有贾谊的《过秦论》与贾山《至言》中的过秦之说。贾谊《过秦论》历数秦之所以兴、所以衰以至所以亡的教训,如谓“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等言说,兴亡之鉴,人们耳熟能详。而在《过秦论》中,贾谊又认为,“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天下息矣……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弭矣”。同时,他还在《治安策》中以同情的口吻说“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他认为胡亥的昏庸、残忍是教育不得当导致的结果,这里已有了“哀”的情感成分。
班固《汉书·贾邹枚路传》引贾山《至言》中的话语,批评秦二世建造阿房宫等奢侈纵欲行为,则更为具体形象:
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赋敛重数,百姓任罢,赭衣半道,群盗满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视,倾耳而听。一夫大呼,天下响应者,陈胜是也。秦非徒如此也,起咸阳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又为阿房之殿,殿高数十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骑,四马骛驰,旌旗不桡。为宫室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聚庐而托处焉。
贾山与贾谊同样是在汉文帝朝进言“俭德”,以亡秦为教训的。贾山着重写阿房宫之壮丽,以及建驰道之壮观,所谓“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以金椎,树以青松。为驰道之丽至于此,使其后世曾不得邪径而托足焉”,再写秦始皇死葬骊山之豪奢,感叹“使其后世曾不得蓬颗蔽冢而托葬焉”,最后束以“秦以熊罴之力,虎狼之心,蚕食诸侯,并吞海内,而不笃礼义,故天殃已加矣”的议论。在“过秦”之中又不乏“哀秦”之义,也就是文中所说的秦之后世“不得邪径而托足”“不得蓬颗蔽冢而托葬”,强盛之时,怙恶不悛,及至极衰之日,又是何等地悲哀?
正是承续文帝朝诸臣子进言“俭德”以鉴“秦亡”,相如又在武帝朝可谓功德极盛时,以“哀秦”为赋,开创这一题材的文学书写,是极有历史意义与思想价值的。而这一“哀”的情绪,《文心雕龙·哀吊》则认为:“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盖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所以从文体分类看,这篇文章既属辞赋,又属“哀吊”类,而从文学发展史的角度来看,《哀二世赋》的确是对贾谊《吊屈原赋》的继承。那么,相如为何要“哀”秦二世胡亥?据近年来出土文献中有关“二世”的记载,如湖南文物考古研究所于2013年在湖南益阳兔子山9号井发掘出了一篇秦二世登基文告,其中有这样的话:“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遗诏。今宗庙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当除定者毕矣。以元年与黔首更始,尽为解除流罪,令皆已下矣。”又据“北大简”中《赵正书》的记载,赵正流涕而谓斯曰:“……其议所立。”丞相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顿首言:“今道远而诏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谋,请立子胡亥为代后。”王曰:“可。”“赵正”又作“赵政”,就是秦始皇。这里记述的是秦始皇临终之际令李斯等人商议继承人的问题,他们以路途遥远为理由,认为胡亥就近在身边,由他即位不会引起内乱。这与《史记》的记载不同,但却能反映出在汉代可能还存在另外一种声音,那就是秦二世的即位是有其合法性的。这也可与贾谊所说的“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形成联想,就是“哀”二世,重点还是在其“失政”罢了。
我们读相如的《哀二世赋》,今存于史传的赋不长,大体内容是:先描写作者侍从武帝往长杨宫观猎,回程时路过宜春苑,观览其景观与气象。作者眼前是道路之漫长,宫室之嵯峨,曲江之回绕,南山之参差,深岩通谷,平皋广衍,众树葱茏,竹林环护,极为壮观。待赋家写到“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而“弭节容与”时,隐含地点,却说破献赋主旨“历吊二世”。然后分两层书写:一层写秦二世亡国之因是“持身不谨兮,亡国失执。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并续以“呜呼哀哉”一语以为感叹;二层写眼前墓室荒芜之凄凉景象,所谓“坟墓芜秽而不修”“魂无归而不食”等,复结以“呜呼哀哉”四字,可见其“哀”字,为其一篇赋的主旨。相如见衰景而叹“哀”,是怀古之幽思;而作者处盛世而寄“哀”,则显然具有借“古”以讽“今”之义。
在赋中拓开境界的是“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今人注释于“曲江”较为详细,多从《史记》索隐引张揖说:“苑中有曲江之象,中有长州,又有宫阁路,谓之曲江,在杜陵西北五里。”而对“南山”的解读,极为简单,或认为泛指“南面之山,非专名”,或认为就是秦岭山脉的“终南山”。蒋晓光通过细读该赋文本,提出“望南山”的多重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