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中朝官与乐府制
书名:司马相如传作者名:许结本章字数:2854更新时间:2024-05-25 17:42:32
汉武帝从登基到亲政时,多次要改革朝堂制度,在其“建元”的六年间,皆受制于他的祖母窦太后,难有作为。窦太后死后,又因他的母亲王太后及宰相田蚡的掣肘,仍未能集权于手中。田蚡死后,武帝又接连用许昌、薛泽两个平庸宰相和一位世故圆滑的宰相公孙弘,相权的削弱和君权的强盛,已成为趋势。武帝为了掌控权力,建立了一套完整的中朝官制度,并通过内官与外官在朝堂上辩论的方式,把握一种权力的平衡,更重要的是内官主要对皇帝负责,其参与政事,有利于使君主意志凌驾于朝堂之上。据历史记载,武帝时的中朝侍从的来源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收罗当时的纵横家为侍从,使汉初藩国瓦解后的宾客流入中朝。例如《汉书·严助传》记载其事:“武帝善助对,由是独擢助为中大夫。后得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严葱奇等,并在左右。……上令助等与大臣辩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诎。”唐人颜师古注《汉书》对此有解说:“中谓天子之宾客,若严助之辈也。外谓公卿大夫也。”这些纵横才智口辩之士被引入宫廷,参与廷议,自然成为武帝削弱相权、钳制公卿的重要政治工具。这就引出另一方面,就是与纵横家相关的言语侍从,与赋家及赋创作也有着密切的联系。这里可以引两段话作为印证。一段话是钱穆《秦汉史》对《汉书·严助传》的分析:
是诸人者,或诵诗书,通儒术。或习申商,近刑名。或法纵横,效苏张。虽学术有不同,要皆驳杂不醇,而尽长于辞赋。盖皆文学之士也。武帝兼好此数人者,亦在其文学辞赋。故武帝外廷所立博士,虽独尊经术,而内廷所用侍从,则尽贵辞赋。
这段话是解释《汉书》的,但却明确区分了外廷博士与经术、内廷侍从与辞赋的不同,内廷侍从“尽贵辞赋”,正是相如入宫廷为赋的重要依据。另一段话是清人章学诚《校雠通义·汉志诗赋第十五》所说的:
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
其中讲到赋家与纵横家的关联,又正好与相如从梁王诸游说之士,再归复到宫廷的创作路径相符合。只是相如作为中朝职的“郎官”,在当时诸人中辞赋创作最为突出,这又需要进一步考查言语侍从与当时乐府制度的关联。
有关乐府制度与赋创作的关系,以及相如参与其中的意义,《汉书·礼乐志》有明确表述:“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这说明了相如“造为诗赋”与武帝朝“立乐府”的关联。班固在《两都赋序》中有类似的说法:“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这又由武帝朝扩大到宣帝的时期,其中对记述的“乐府协律”与相如等献赋,也有明确的说明。所以明朝末年的费经虞在《雅伦》卷四《赋》中直接说:“孝武升平日久,国家隆盛,天子留心乐府,而赋兴焉。”更加明确了“乐府”与“赋兴”的关系。从这一视角看来,相如在景帝时因其“不好辞赋”而无所作为,到武帝时得以施展写作辞赋的才华,也不仅限于个人的爱好,实与当时的文化制度的建设有关。
汉代的建制,是传承秦政而振兴楚风,楚邦的风华又主要表现在辞赋创作上。在制度史上,秦汉时代“乐府”的建立,是一重要阶段。秦代乐制,已立“太乐”与“乐府”两个系统:前者掌于“奉常”,主管宗庙礼仪,属官有“太乐”“太祝”等;后者掌于“少府”,属官有“乐府令”“丞”等。汉代乐制主要传承秦制:一是“太乐”系,由外廷太常执掌的宗庙典礼,可以说是官方音乐,属于前朝流传下来的雅颂古乐,可称为雅乐系统;一是“乐府”系,由内廷少府执掌以供帝王宫中活动之用,所以多楚声和新造之乐,主要在取悦帝王与贵族,可称为新乐系统。既然汉承秦制,为什么古人说汉武帝“立乐府”呢?这与汉武帝亲政后的改制相关。笔者曾对汉武帝“立乐府”的相关改制行为作过四点说明:一是乐府属于内廷少府,渊源于周朝“内府”,武帝强化“乐府”的功用与他削弱“相权”、重用“内朝”官员的行为相关,与中央集权政治的建立是统一的。二是以“乐府”定“郊祀之礼”,是汉代兴“天子礼”而显现大一统政治的表征,而侍奉其行礼的都是内廷少府系统与郎官系统的官员。三是班固《两都赋序》所说的“外兴乐府协律之事”,指的是武帝兴郊祀礼与太一祠于长安城外甘泉宫,《汉书·礼乐志》记载有“内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乐府”,而甘泉宫苑正与上林苑囿连成一体,这既是武帝扩展乐府制度与职能的表现,也是内朝权力向外拓展的证明。四是武帝时立“采诗”制度,再次将乐教与诗教维系,是当时尊儒术与崇礼官的结果。通过这几方面的改制,可以看出献赋之风特别是宫廷大赋的创作,与这些都是密切相关的。由此我们来看司马相如,他是郎官的身份,又参与乐府的活动,使他成为武、宣之世“献赋”之风兴盛的早期代表,也是与这一制度形成期共生共长的主要赋家。
落实到相如献“天子游猎赋”给武帝,其赋作的文本内涵以及对汉赋写作风格的奠基作用,也与当时“乐府”制度的建立存在着关联。从乐府功能看汉赋的写作,大约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宗教功能,如对汉廷祭祀礼仪的描写,天子礼仪的谨肃与雅正必然寄托于中。二是优乐的功能,所采之诗乐及表演均具宫廷的娱乐特征,所以才有当时赋作家“为赋乃俳,见视如倡”的叹息。三是娱戏的功能,这与乐府内廷性质以及取悦帝王有关。也正因如此,相如所献“天子游猎赋”是既倡“汉德”,或谓“象德缀淫”,或谓“曲终奏雅”,又表现出“虚辞滥说”与“类似俳优”的描写。我们不妨看一段相如《上林赋》中对女乐郑声的渲染:
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而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姣冶娴都,靓庄刻饬,便嬛绰约,柔桡嬛嬛,妩媚姌嫋。曳独茧之褕袘,眇阎易以戌削,媥姺徶,与世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旳,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赋中叙写了各类古代音乐和各类地方音乐,写了各类演奏音乐的人及伴随众乐翩翩起舞的歌者、舞者,是以宫廷为主要场地的演出,表现的则是大一统的意义。但从作者的具体描写来看,虽然是取纵声乐以劝诫、观美色以警喻的立场,但其描写宣扬,无疑多是“郑声”而非“雅乐”。所以宋人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卷八引吕氏曰:“太乐令丞所职,雅乐也;乐府所职,郑卫之乐也。”其中点破“乐府”与“郑声”的关系,是具有制度化特征的。这落实到相如上赋渲染天子狩猎,也存在着“气象”与“约束”,归于“雅正”又描写“纵乐”的内在矛盾。
当然,相如赋因关联于乐府制度的宣扬与讽谏,故一方面极度夸张地描绘“丽靡烂漫”,或“靡曼美色”,一方面又倡导雅乐,归之正则,却不能改变他所呈之大赋文本的阅读感受,那是“体国经野”的宏大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