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相如“琴”挑的文化意涵（2）

最后是“琴意”。因情传意，为琴之妙用，昔人谓“参以酒德，间以琴心”、“譬如巧琴师，哀弹发丝桐”。因为琴意最善传情，所以桓谭曾记述雍门周以琴见孟尝君，说“臣一为之援琴而长太息，未有不凄恻而涕泣者也”。可见情发于声，见于琴意，最为感物动人，嵇康《琴赋》云“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亦通合于相如“琴挑”游戏间的“琴心”真情。

从以上几个方面，聚焦相如“琴挑”的历史文化内涵，又在以“乐”行“媒”的传统。以“乐”行“媒”之源，当在上古祭神的巫术歌舞，特别是殷商时代承夏礼而重巫歌，祭神重声乐之娱，所谓“殷人尚声，臭味未成，涤荡其声。乐三阕，然后出迎牲。声音之号，所以诰告于天地之间也”。以声乐祭神媚神，也包括行“媒”通神。虽然周礼变殷商祭神之法，即“周人尚臭，灌用鬯臭”等变重“声乐”而为重“气味”的交感巫术，其中增添了“惟吾德馨”的道德成分，但以“乐”行“媒”之风未绝，如《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比较而言，更典型的就是传承殷商《桑林乐》的“郑卫之音”。据《礼记·月令》载：仲春之月“玄鸟至。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又《周礼·地官·媒氏》载：“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据陈梦家《高禖郊社祖庙通考》考证，高禖即郊禖，“社”又是原始宗教的神圣祭坛。所以“会男女”，内容“祭媒神”的元素，如《墨子·明鬼》所说“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而郑、卫多属殷商旧地，其风尤炽盛，其声尤放纵，以致孔子有“恶郑声之乱雅乐”的批评，朱熹更发挥孔子“郑声淫”之说，直谓郑诗是“淫女戏其所私”。其实，抛开这些道德的评判，郑、卫之声的“男女奔会”之以“乐”行“媒”遗存，在楚汉辞赋领域仍有明显体现。除了《墨子·明鬼》中所言楚之云梦与宋之桑林同为祭祀媒神之地，因而产生了《高唐赋》《神女赋》，在屈原的作品中，也有以“乐”行“媒”的印记。如《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洪兴祖《楚辞补注》：“蹇修，伏羲氏之臣……使古贤蹇修而为媒理也。”朱熹《楚辞集注》：“蹇修，人名。理，为媒以通词理。”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谓：“蹇修……理媒使也。”考之《尔雅·释乐》“徒鼓钟谓之修，徒鼓磬谓之蹇”，可知“蹇修”正是伏羲身边以“乐”行“媒”的角色，明人何乔新《贫女篇答王元哲》“命薄蹇修拙，谁歌凤求凰”，实源于此。

西汉琴曲歌诗多承楚调，其中如《房中乐》《伯牙操》《长门怨》《琴歌》《白头吟》都是“楚调曲”，其中颇与相如有关，或谓“琴学盛于汉、晋”，当时也出现了像相如、蔡邕这样的琴学大家。相如作为汉初赋家，其创作以传承楚声为主流，他“琴挑文君”蕴含以“乐”行“媒”的文化渊源，正是近承楚声而远袭上古巫风的。只是在文化的传承意义上，相如“琴挑”史实已淡褪了上古巫风的祭祀媒神的色彩，却承袭了郑、卫之音的“奔会”性质。也正因此，相如的这一举动成为后世戏剧家笔下的母题。直接摹写其事的有明人朱权《卓文君私奔相如》一剧，清人舒位的《瓶笙馆修箫谱》有《卓女当垆》一剧等，而影摹者最著名的就是王实甫的《西厢记》第五折“听琴”一段。其中张生的道白：“琴呵，小生与足下，湖海相随数年，今夜这一场大功，都在你这神品……昔日司马相如得此曲成事，我虽不及相如，愿小姐有文君之意。”当剧中崔莺莺听张生所弹的一曲《凤求凰》之“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后，则云：“是弹得好也呵！其词哀，其意切，凄凄然如鹤唳天。”张生的“琴挑”与莺莺的“知音”，可谓相如“琴挑”文君的翻版，是千年相承的以“乐”行“媒”的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