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当垆卖酒

在“琴挑”文君的故事过程中，相如由被卓王孙嫌弃到接受乃至欣赏，其中经历了一段被后世传为佳话的“当垆卖酒”的事情，这究竟是为生活所迫还是某种行为艺术，既为人们关注，也成为后世剧作家加以演绎的话题。

在今天的邛崃市，有一口“文君井”，传说是文君与相如卖酒求生的地方。事情的经过是，相如与文君回到成都，没有了生活来源，于是文君终日闷闷不乐，就建议相如与她再返回临邛，因为卓家诸兄弟的财产丰厚，回临邛寻些生计应该没有问题，也不必在成都受这般贫困的煎熬与苦恼。相如听从文君的计划，返回临邛，所以才有了两人在街头卖酒的故事。对此，《史记》本传记述得很简略，但极传神：

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

才貌双全的司马相如在临邛大街上穿着“犊鼻裈”，有说是用三尺布系腰上即没有裆的短裤衩，有的说类似店小二的围腰，同店员在一起跑进跑出，洗盘涮碗；如花容貌的文君站柜台吆喝卖酒，招徕酒客，这多么引人注目，不仅可见当时临邛街上的非凡热闹，也引起后世猜测纷纷。有的说这是小夫妇实在穷得无奈，出此下策；有的说这是相如将老丈人军，你不给陪嫁钱，我就让你出丑；有的甚至说这是类似现代的行为艺术，相如和文君放下才子佳人的身价，当垆卖酒，惊世骇俗，何等风流，何等倜傥！

这一行为的结果是，临邛人争相观看，家喻户晓。作为首富的卓王孙，其闺女和女婿当街卖酒，不能不令他“闻而耻之”，脸面无光，只能“杜门不出”，以躲避人们的眼光与议论。我们还原一下两千多年以前临邛县城的现场：一边是卓王孙知道女儿当垆卖酒后感到颜面全无，气得“杜门不出”躲避在家，一脸的无奈与羞愤；一边是街市热闹非凡的卖酒情形，男主人公穿梭奔忙于店中，不亦乐乎，女主人公在酒垆边热情招呼酒客。在这反差之下，卓王孙的尴尬可想而知。结果为平息事端，卓家的叔伯兄弟出来调解，他们纷纷劝说卓王孙：“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奈何相辱如此！”这句话有两个视点：一是卓家不缺“财”，而相如正是“家贫”；二是相如人材非凡，只是暂时不愿做官，况且还是“令客”，以后不愁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前景。人们给了台阶，卓王孙就顺势而下，一下子分给女儿文君“僮百人，钱百万”作为陪嫁。有了钱，相如与文君才歇“店”离开临邛，回到成都，买田建舍，又成了当地的富人。

文君作为一位知识女性，在被相如“琴挑”而与之“私奔”后，因贫穷无生计又“当垆沽酒”，确实算是比较出格的人物。所以后世对其评价亦有轩轾，甚至走向两个极端。据宋人王楙撰《野客丛书》卷十五，对文君相关的评价有这样一段记载：

今用女倡卖酒，名曰“设法”。或者谓汉晋未闻。仆谓此即卓文君当垆之意。晋人阮氏醉卧酒垆妇人侧，司马道子于园内为酒垆列肆，使姬人酤鬻酒肴是矣。

唐人常将文君的形象妓女化，如将文君与薛涛并列等，较多地出于文人冶游观妓引申出的浪漫意象，道德批判的成分不多，至于追溯卓文君的“女倡卖酒”之法，其中已含有对其身份低贱的贬义，甚至有假沽酒而出卖色相的嫌疑，这更为宋代理学家所不齿。文君形象的“女倡化”，主要属于道德的评判，这是一个极端。另一个极端是将文君“贞女化”，其于“琴挑”时尽量忽略其寡妇的身份，而于“当垆”时则夸赞其共患难的美德，到后来传说年老色衰，丈夫有了新欢，又坚守了无怨无悔的贞烈形象。例如宋人文同的《白头吟》诗是这样叙述故事的：

忆昔宴华堂，金徽导幽意。虽知取名贱，越礼奉君子。相期本同穴，谁复耻犊鼻。一见茂陵人，烟霄与泥滓。愿言保新爱，妾以甘自弃。恩义薄所终，多生于富贵。

诗中的“茂陵人”指相如晚年移情别恋的对象“茂陵女”，这是民间的传说，也是后话，但其中所说的“愿言保新爱，妾以甘自弃”，宣扬的则是这些封建士大夫心中的“贞妇”形象，既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又成就了“妇德”中的“不妒”的典范。清人杨燮有七言诗《文君当垆处》，其中写道：“识人俊眼知琴心，同归更无取酒金。鹔鹴买醉四壁无，中夜难温合欢衾。郎君素有凌云志，所少财耳妾能致。故恼王孙重携来，妾自当垆郎涤器。当垆可羞妾不羞，嫁得才人香名流。”颇以浅俗之语写深挚之情，彰显的是文君的勇气与魄力。所以无论是“妓女化”，还是“贞女化”，甚至近代社会倡导妇女解放而赞美文君“私奔”的自由恋爱性质，这都是“他者”的眼光，回到真实的历史，是既没有那么崇高，也不是那般卑贱的。只是文君当垆，相如涤器，这一奇特行为颇引起后人的赞叹，甚至还绘有《相如涤器图》等图画，并传播到域外。比如朝鲜文人赵瓒韩《玄洲集》卷二有《题相如涤器图》七言长诗。诗中写道“阓阛杂沓绕康庄，毂击肩摩争射利。女妆士饬耀伙媚，锦翠珠华夸列肆。就中何者瘦且暍，衣如悬鹑裈犊鼻。丈夫岂无糊口计，自向楼前坐涤器”，题图中透露出某种不平之气，所以该诗的收束语是“长门当日买赋时，倘见此画应洒泪”，以错忤时空的方式表达对“涤器”一事的感慨与同情，抒写的是一种士不遇的千年与共的心志。

文君当垆与相如涤器，是相如生平中的一段历史的记忆，也是一段脍炙人口的传说。当年相如夫妇卖酒的地方，现在建了“文君井公园”，据说那口“文君井”就是他们酿酒的水源，井水甘美醇香。至于这口井究竟是不是当年取水酿酒的井，因年代久远，难以考实。不过也有考古学者对这口井的形状、建材进行了研究，认为应该是秦汉时的旧井，比如里面的陶器井壁，与战国秦汉时造井的记载相符合。后代文人多半相信这口文君井，就是当年文君沽酒取水处。南宋初爱国诗人陆游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时，曾游临邛，写了一首《游文君井》诗：“落魄西州泥酒杯，酒酣几度上琴台。青鞋自笑无羁束，又向文君井畔来。”陆游一生爱国，又爱表妹唐婉：南宋北伐抗金失败，是他心中的爱国之痛；他与唐婉因母亲的干预，只得离婚，成了他一生的爱情之痛。在这种痛苦心境中游文君井，自然使他想起了浙江绍兴的“沈园”。据说陆游当年违心地把妻子“休”掉后，唐婉改嫁赵士程，有一天春风和煦，陆游游沈园，巧遇赵士程与唐婉。这对“曲终情未了”的昔日夫妻，相对很久，陆游便于沈园的壁上书写下《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今天沈园的墙壁上还刻有唐婉的和词，就是那“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的悲凉。直到唐婉死后多年，陆游还写了怀念她的诗作，如“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可见沈园和文君井还有这样的情感联系。1957年，邛崃县政府重修文君井公园，请当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题词，郭沫若于当年国庆节写下《题文君井》，开头一段是：“文君当垆时，相如涤器处。反抗封建是前驱，佳话传千古。”文君酒的品牌，时代也很久远，唐代初年朝廷大臣李百药《少年行》中就有了“始酌文君酒，新吹弄玉箫”的诗句，不仅有了“文君酒”的称谓，而且说明当年“文君酒”还是贡酒，为宫廷宴饮的上品。古代记述文君酒还有“临邛酒”“瓮头春”“卓女烧春”等名称，都是由此当垆故事衍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