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子虚赋》（2）

这与相如早年就受到过儒家思想的影响，主张“圣王”之学，反对诸侯割据与国家分裂的观念相关。正因如此，他在梁国期间没有参与任何政治事务，也没有任何有损朝廷的“不轨”行为。或因如此，后来汉武帝欣赏《子虚赋》，表面上是肯定辞章之美，骨子里却是对相如赋中的大一统思想的认同。当然在梁园，有一点非常明显，相如过去只是好辞赋，在去梁国之前并没有作品流传，所以他这一阶段所创作的《子虚赋》，应该也是与梁园宾客以文会友的结果，尤其是年长于他的枚乘，其创作对他的影响是很明显的。枚乘除了创作《梁王菟园赋》，最著名的赋体文章是《七发》。从文本来看，《七发》不仅是汉代骋辞大赋的肇端，而且可以说是相如《子虚赋》创作的形制之祖。例如《七发》中有关“游宴”“校猎”及“论道”而“醒悟”的部分，全然被相如取法。不妨作一文本结构的对比：

《七发》写“游宴”一节，自“客曰”后历写以下内容：（1）“范围”：“既登景夷之台……”（2）“宫苑”：“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3）“禽鸟龙鱼”：“溷章、白鹭，孔鸟、

鹄，鹓雏、，翠鬣紫缨。螭龙、德牧，邕邕群鸣。阳鱼腾跃，奋翼振鳞。”（4）“草木”：“漃漻薵蓼，蔓草芳苓……”（5）“酒乐”：“列坐纵酒，荡乐娱心……”（6）“美色”：“使先施、徵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杂裾垂髾，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嬿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再看“校猎”一节，自“客曰”后历写以下内容：（1）“装束”：“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2）“出游”：“游涉乎云林……”（3）“行猎”：“逐狡兽，集轻禽……此校猎之至壮也……客见太子有悦色，遂推而进之曰……”（4）“夜猎”：“冥火薄天，兵车雷运……”（5）“续猎”：“未既。于是榛林深泽，烟云暗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硙硙，矛戟交错。”又如写“醒悟”一节：“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再看《子虚赋》的构篇，先叙述本事：“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与使者出田。田罢，子虚过诧乌有先生，无是公在焉。”复以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语引起，历述以下内容：（1）“楚使子虚对齐王问”：“仆对曰：‘唯唯。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2）“范围”：“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3）“地形物产”：“其山……其土……其石……其东……其南……其高燥……其卑湿……其西……其中……其北……其上“醒悟”：“将息獠者……”最后写“齐臣乌有反击”，即乌有先生的话语：“是何言之过也！……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而不复，何为无用应哉！”

两相比较，书写方式的类同，是非常明显的。赋史上以“枚马”并称，既构成了西汉赋史上从《七发》到《子虚》《上林》的“枚马”所创制的模式，也反映了相如在梁园创作《子虚赋》的历史意义。

相如在梁国约八年时间，主要是与一批文学之士写文作赋，而他到梁国的时候，又正值梁王春风得意的时期，可想而知相如在梁国还是过了一段欢快的日子。古人讲“满遭损，谦受益”，物极必反，梁王虽然居功荣耀，入朝与皇帝“同辇”进出，但是景帝总是想把皇位让给儿子，于是在前元四年立皇子胶东王刘荣为太子，梁王很失落。过了三年，皇太子因事又被废，窦太后再次要景帝让梁王继嗣大统，结果受到大臣袁盎等人的坚决反对。三个月后，景帝就册立胶东王刘彻为太子，就是后来的汉武大帝。景帝立子为嗣，梁王非常失望，而心又不甘，于是与门客羊胜、公孙诡等密谋，派人刺杀袁盎等议臣十余人于长安街市。事情败露后，羊胜、公孙诡被判死罪，梁王刘武也惴惴不安，惶恐度日。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景帝与梁王兄弟感情已经疏远，所以梁王再要求入朝探望母亲，景帝都不允许。有一次梁王偷偷入京，不敢进宫殿，就躲在长公主的府邸，窦太后知道他进京，又没见到儿子，以为景帝暗杀了兄弟，于是“大哭”，后来终于见了面，又“大喜”。尽管有母亲的溺爱，梁王后来再次要求到京城居住一段时间，仍遭到了景帝的断然回绝，几年后他就在郁闷中死去。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随着梁孝王在郁闷中病逝，历史又演出了一幕树倒猢孙散的闹剧。这班“游士”散了伙，各奔东西，相如当时在朝廷的职位也丢了，于是只得返回了故乡成都的家中，此时他已是“家贫，无以自业”。不过他在梁园的那点残梦，还引起了后代很多文人的向往，比如杜甫《寄李十二白》诗中就说：“醉舞梁园夜，行歌泗水春。”把梁园宾客的故事和孔子行歌泗水之滨传道授业相提并论，可见其中赞美的意思。当然这一赞美亦非虚言，相如在梁王菟园与游士们度过了一段安逸愉快的年华，为他今后卓越的文学成就打下了基础。可是当时的现状是梁王死后，曲终人散，相如又孤单地返回故乡，想到当年进京时的宏图大略，与现状大相径庭，真是造化捉弄。他回乡后的生活如何？故事又将怎样继续？

“子虚”赋名，或许也是一种预兆，使相如在梁王菟园的一段风华变得虚幻而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