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家的黄昏（13）

梁玉属于典型的出生在富人家庭的孩子：识大体、顾大局，虽然平时在校园里可能会遭受欺负，但由于身边人都对她特别好，她总是一副相信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的样子。阳光、善良、温柔……孙劲松总觉得，这世间一切关于美丽的形容词放在她身上都丝毫不为过。

孙劲松在心里确信他对梁玉有好感，可每每想到这里，他都会自惭形秽地暗自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孙劲松啊孙劲松，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没文化，啥也不懂，你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小姐，如果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说。”孙劲松郑重地对梁玉说。

“王叔，都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小姐，叫我小梁！”梁玉笑着回答道。

孙劲松很感谢梁家。因为如果没有梁家，他就不会坐在宽敞舒适的奔驰车里，穿上得体的西装，偶尔还能在公司里自欺欺人地狐假虎威。

他觉得王大仙对自己说的大运，就是自己成为梁家的一名司机。

他知足了。真的，过了太多苦日子的他，光是做梁家的一名司机就知足了。

直到那年的春天。

其实在灾难发生以前，孙劲松就已经察觉到了雅加达的异象——无论是行驶在街道上时本地居民的行色匆匆，还是空气中时刻存在的紧张的氛围，都在提醒孙劲松，不日恐有大事发生。华人商会平时互相帮衬还是不少，在那段时间大家彼此通气，施行宵禁。梁家原本打算出国一段时间，但因为正赶上割胶季，他们脱不开身，便只能留在印尼，同时加强家里的安保措施。

他们给孙劲松配了一把枪。

孙劲松永远记得那个群魔乱舞的夜晚自己在梁家看到的景象。

那天整个雅加达已经彻底瘫痪，城市陷入完全失控的暴动。随着街上的乱象越来越可怖，他放心不下，拿着枪冒险潜行至梁家。

到了梁家别墅门口，梁家的三个保镖已经倒在血泊中，孙劲松偷偷从后门钻进去，然后在客厅看见了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惨象。

客厅里梁胜和梁冠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赤身裸体。两人鼻青脸肿，头发被撕掉一半。二十几个人围坐在他们旁边，大笑着在梁胜头上撒尿。梁胜低着头，发着抖，任凭尿水和血水混合着从裸露的身体上往下流。

这二十几个当地人里孙劲松认得几个，他曾看到过其中三个人在学校门口对梁玉吹口哨，还有一个人，原本就是梁家的保镖。

梁玉已经昏了过去，裙子早已被撕碎，眼角还残存着冰冷的泪水。那个梁家之前的保镖强暴了梁玉。梁玉身旁是她母亲张蕙兰，张蕙兰已经五十二岁，也被暴徒折磨得不住哀号，每号一句就会被暴徒淫笑着抽一记耳光。

梁玉雪白的腿上淌着血，施暴者拉扯着她的头发，不停抽她耳光，似乎想让她醒过来。

大儿子梁冠跪在梁胜旁边。之前每次孙劲松把他送回家后他都会对孙劲松报以灿烂的微笑，说王叔辛苦了，而孙劲松每每看到他高大英俊的背影，都会感慨梁家后继有人。

如今，梁冠的脸上只有卑微与惊恐。几个人给他松了绑，用印尼语对他说了些什么。他疯狂摇头，露出哀求的眼神，然后其中一人一脚狠狠踢向他的下体。梁冠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其中一个暴徒拿出钳子，开始拔他的指甲。

孙劲松从来没听过这么凄厉而又声嘶力竭的叫声，在此后的二十年里，这些叫声出现在他的每一个噩梦中。

梁玉总算醒来。但醒后见到这番人间炼狱，尖叫一声又昏了过去。她清秀的脸庞已彻底扭曲，就像一团被揉碎的纸团，脸上，身上，只有红色和白色。

孙劲松的心在淌血。敌众我寡，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控制自己的呼吸，最好赶紧离开现场。但他的脚却仿佛被死死钉在地上，如同他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眼前的一切。

张蕙兰总算不哀号了。她睁着眼睛，瞳孔开始扩散。

梁胜也被松了绑，其中一个人打碎了玻璃，让梁胜赤裸着身子光脚在上面跳舞。

“励柏，你好好干，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孙劲松还记得自己做梁胜司机的第一天，梁胜勉励地拍自己肩膀的样子。那天下班后梁胜给了他一个厚厚的红包，说这是开工利是，让他拿去买几套得体的西装。

梁玉似乎已经没了气息。一个暴徒狠狠踹了梁胜一脚，梁胜扑倒在玻璃碴上，惨叫一声，却也不敢打滚。

一个暴徒拿起一把砍刀，从梁冠头上狠狠挥下。

梁冠身首异处，暴徒一记飞脚将梁冠的头颅踢到了孙劲松身旁。

孙劲松看向那颗头颅，脸变得前所未有的狰狞，从黑暗处咆哮着冲出来，拿起枪对暴徒一阵乱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受控制，他的脑海里只有那个威严的梁胜、阳光的梁冠、灿烂绽放的雅加达之花，他心里只有这勤勤恳恳的一家人，这对自己和善友好的一家人，这从来没有看不起自己的一家人，这让他相信自己总算走了大运的一家人。

“你们这帮畜生！”泪水模糊了孙劲松的眼睛。他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他只知道开枪，开枪，开枪，换弹夹，开枪，开枪，开枪。

这枪，他要为梁家而开。梁家对自己好，对员工好，对周围所有人都好，孙劲松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遭受如此大难，承受如此多非人的折磨。

这枪，他要为华裔而开。孙劲松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只是勤勤恳恳工作，踏踏实实赚钱，甚至夹着尾巴做人，却依旧要被如此侮辱、歧视，苟且偷生。

这枪，他要为梁玉而开。梁玉啊，多么美好的梁玉，她本应在明年出国，成为一个诞生于美，并持续创造美的艺术家，她本该获得一个美好的人所应获得的一切，而今，却被这些畜生玷污，亵渎，毁于一旦。

梁玉，梁玉，梁玉。

当孙劲松从狂怒中清醒过来时，客厅里的暴徒已经全部跑光了，地上除了梁家人，还躺着三具暴徒的尸体。

“小姐！”孙劲松赶紧冲到梁玉面前，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住她的身体并抱住她。

他曾无数次想象自己抱着梁玉的样子，但却从来没想过是以这样的姿态。

梁玉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在一片混沌中，她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看到眼前是孙劲松后，她的眼泪再次流淌了出来。

“王叔，我好疼……”

“嗯，王叔知道，王叔马上带你看医生，马上就不疼了，马上就不疼了……”孙劲松抱起梁玉，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可梁玉并没有多坚持哪怕那么一秒，在孙劲松刚刚往外走第一步的时候，她的头便歪斜了下去。

“励柏……”倒在玻璃碴中的梁胜气若游丝。

孙劲松转身，狠狠擦了擦眼泪：“梁总，我来了。梁总，我来了……”

梁胜花白的头发因为血液散乱地绞在一起。孙劲松抱起他，他咳嗽了两声，嘴里在不停吐着血沫。

梁胜艰难抬起手，指了指客厅中央的一幅画，然后说：“背后……有个保险箱，密码是8……86……5……43，梁田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