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的秘密（5）

“法山，在我父亲失踪后，我确实恨张太一。不仅是张太一，还有赵飞虎、黄溪龙，以及那些把我父亲逼上绝路的债权人。”刘春表情平静，“而我也真正看见了法律所能产生的力量，所以我大学便报考了龙大的法学专业，想着以后能考检察院或者司法局，然后把这些人绳之以法。”

“所以你原来是想进体制内来着？”李法山惊讶地问。

“是的。但直到我在你父亲那里实习，才发现我的天真。所谓的进体制内后主持正义，实在是电视剧里的戏码。”刘春放下了筷子。

“彼时有个贪腐的案子，当事人家属同时找到了你父亲和张太一。李律师虽然在司法系统里也有一些人脉，但在分析案情时并没有提及这些，只是就事论事地谈法律，那鞭辟入里的角度，当时别说当事人了，我在旁边也听得如沐春风。”

听到这里李法山不尴不尬地“哦”了一声。

刘春不顾李法山的异样，继续说道：“可是最后呢，客户选了张太一。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张太一在咨询进行到一半时就跟客户说对不起，他马上要去和市检察院的领导打牌。”

“这……”李法山只觉得这个套路既原始又好用。

“后来案子解决没有呢？解决了，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那个当事人被判了最低的刑期。因为张太一那天下午真的和市检察院的领导打了牌。”刘春淡淡地说，“法山，你说，要是当时我考了检察院，我遇到这样的领导，我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吗？”

“那个领导后来怎么样了？”李法山问。

刘春回答道：“最近国家大力反腐，那个市检察院的领导前年被查出来，进去了，判了十二年。而我当时就想明白了，法官是人，检察官是人，警察是人，律师也是人。是人，就会受制于人，也会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影响。在体制内，对我束缚太多，所以我便决定做律师。”

“原来如此。”李法山也放下了筷子，“原来你从来没忘了报仇。”

“不是的。”刘春说，“说实话，在我做了律师后，我突然就有些理解张太一了。”刘春看着眼前沸腾的火锅。

“我们做律师的，不就是竭尽全力保护当事人的最大利益吗？法山，我问你，如果遇到一个案子，你的人脉足以搞定法官，搞定书记员，甚至搞定对方律师，不费太多周折就能赢案子，你会不会做？”

李法山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没有风险且性价比足够高，我会。”

刘春叹了口气：“是的，如果没有风险，我也有可能会。而我们没做，只是因为我们手里没有那么多人脉资源而已。

“都说律师其实是最懂法也最应该守法的群体，但其实，应该没有任何一份职业比律师更明白在违法的边缘戴着镣铐跳舞的感觉。

“如果单看法律条文，它是没有灵魂的。论背法律条文，刚通过司法职业资格考试的考生可比很多律界的老油条熟得多了。但人类真正的智慧，永远在法律条文背后人与人的妥协、勾连与争斗中。

“律师在这些复杂的矛盾和争斗里，拿着法律作为拼杀的武器，可你的敌人手里的武器也是法律啊。

“是的，在我做律师后，我理解了张太一，我也很喜欢和你一起搭档做案子的日子，所以法山，我一度放弃了对张太一的执念。”

说到这里，刘春脸上既有温暖，又有黯然：“直到那次车祸。躺在病床上的那几天，我一直在想，我的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法山，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李法山脱口而出：“想过啊，住最豪的宅，泡最辣的妞，开最拉风的车，穿金戴银，终日无所事事，我的梦想就是躺在堆积如山的金钱上虚度光阴，浪费人生。”

刘春忍俊不禁：“你还这么想呢。”

“不然呢？”李法山往锅里捞排骨，“我还没过上好日子呢。”

“人在物质生活匮乏的时候，确实想的都是这些，老实说，在咱俩刚独立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刘春说，“但后来随着我们获得的律师费越来越多，我在物质方面的想法就没有了。法山，我们有过很多资产上亿乃至百亿的客户，你说，他们比我们更幸福吗？”

李法山若有所思。

上帝给人类设下的最大的骗局，就是“等你有了×××的时候你就幸福了”。

在你十八岁的时候，老师会告诉你等你高考完了就解放了，在你二十二岁的时候，辅导员会告诉你等你考上研究生或找到工作后就好了，在你二十四岁的时候，社会会告诉你等你有了房就好了，在你三十岁的时候，银行存款会告诉你等你攒够100万就好了。

但当你真正达到那个所谓的目标的时候你会发现，没有，生活并没有变得更好。

我们都活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而冥冥中的神会给我们一个又一个海市蜃楼，然后告诉我们那就是幸福的坐标。

人类是不可能知足常乐的，就跟人摸不到天一样。

“当时我每天在病床上想象的，就是二十年后的自己。”刘春蘸碟里的牛肉已经放了很久，“二十年后，如果没有什么天灾人祸，毫无疑问我们会更加有钱，手里能使用的资源也会越来越多，甚至张太一即使不退休，也难保不会被天雷击杀，令我大仇得报，但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人生？”由于两人迟迟未烫菜，李法山把火调小。

说到这里，刘春突然停住了。

他看着火锅上的气泡随着火势越来越少，内心一阵恍然。

李法山在旁边见他看着火锅愣愣出神的样子，只觉很多时候，刘春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可能只有他自己明白。

“法山，我要除掉张太一。”

除掉，什么是除掉？

“除呗，我们一起。”李法山撇了撇嘴，“张太一可是龙城律界第一号人物，要是把他干下去了，我就提前三十年实现财务自由了。这种事情你把我撂下一个人做，不地道。”

刘春见李法山如此无所谓，表情愈发严肃：“你知道为什么门老师说我现在很危险吗？”

“为什么？”李法山问。

“我记得你之前和马扬鞭打过官司，他的法律顾问是张太一团队。”刘春没有直接回答李法山的问题，“你跟我说说和他们打官司是什么感觉？”

“这事儿我正想问你呢。当时我总觉得自己能赢，结果突然杀出个‘有独三’，我万万没想到马扬鞭他们连前妻胡韵芝都搞得定，结果大败亏输。事后我一直在复盘，想着如果重来一次，我该怎么做，但一直没想到解法。春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刘春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会选择不接这个案子。”

李法山听到这句话愣住了。

“法山，你的诉讼策略是没有错的，是在当时的客观情形下，根据所获得的信息得出的最优解。你尽力了。”刘春淡淡地说。

随着刘春的这句话，李法山只觉压在自己心中许久的一块石头在那一刻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