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的秘密（1）

门泊舟约李法山在凌云茶馆见面。

这是二人第一次私下碰面。除却庭上对手的身份，李法山对门泊舟还是尊敬的，但毕竟赢了门泊舟一场，所以李法山坐在门泊舟面前时，还算不卑不亢。

门泊舟看着眼前这个虽然正襟危坐，但眉宇间难掩吊儿郎当的人，内心一直在反复回味自己的败北，自己怎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输给了这个家伙呢，他真的是能静下心来做学问的人吗？

这时他才开始回想起在师门宴时刘春给自己提的醒。

门泊舟突然感觉自己老了。

“小李，这是我寄存在这里的特级龙井，我一个在浙江的学生送给我的，你尝尝。”门泊舟亲自给李法山倒茶。

李法山赶紧接过茶壶：“谢谢门老师，您太客气了。”

门泊舟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开门见山：“听说你和刘春是好朋友。”

这是最简单的问题，但李法山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首先他和门泊舟并不相熟，似乎还没到真诚回答这种叩问心灵的问题的地步；其次，就算他把刘春当好兄弟，刘春又真把他当好兄弟了吗？

“曾经算是吧。”李法山言语难掩黯然。

“你们后来关系为什么闹僵了？”门泊舟又问。

李法山又被问住了。

难道他应该告诉门泊舟刘春一直是因为他的父亲才和他做朋友的？

李法山幽幽地说：“那你该问他。”

门泊舟见状便没再问下去，而是开始自顾自地说：“小李啊，你知道吗，刘春是我最喜欢的弟子。”

李法山没有回话，他低着头，数茶杯里有多少茶叶。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吗？”门泊舟问。

“聪明？”李法山随意回道。

门泊舟呵呵一笑：“要说聪明，我教过的学生里比他聪明的也不是没有。

“我真正喜欢的是他生命的状态。韧性、坚定、执着、蓬勃，内心却又有着最基本的温良。他是一个苦孩子，但他却从来没埋怨过人生，也从来不向任何人倾吐他的苦楚。我不知道你在和他相处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体会。”

李法山闻言不耐烦地说：“门老师，您这是在组织相亲吗？”

此时在李法山的心里，刘春于他就是不可触碰的隐痛。他把刘春视作这苍茫人世间唯一的挚友，可刘春却以最伤害他的方式离开，在他把那枚老奔驰的钥匙放在桌子上的一瞬间，他搜刮二十多年堆积而成的对人的信任和情感就已经以最难看的方式轰然倒塌了。门泊舟这卖关子般地直来直往问关于刘春的问题，无异于在李法山心灵的废墟上鞭尸，要是换作旁人，李法山早就炸毛了。

门泊舟意味深长地看着李法山嫌恶的表情，低头默默喝了口茶。

他很满意。他能感受到李法山其实还是很在乎刘春的。

“你和他做了这么多年朋友，你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吗？”门泊舟又问。

李法山眉头一皱。

这他还真不清楚。之前刘春出车祸的时候，他也没见刘春的父母出现。

他突然有些自责。其实这些问题他不是没在闲聊的时候问过刘春，但刘春每次都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刘春的父亲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就失踪了，他母亲后来为了躲债跑到了九寨沟，现在在九寨沟景区摆摊。这些你知道吗？”门泊舟眯着眼看李法山。

李法山连忙问：“躲债，为什么躲债？”

门泊舟闻言，悠悠叹了口气：“小李，这个故事很长。如果从头说，就要从那年龙城的一起火灾说起了。”

结束了一天的繁忙，刘春回到了自己的家。

这套房子是他还在团队做律师的时候按揭买下的，当时囊中羞涩，没那么多钱，靠自己偷偷独自揽活儿凑的首付。房子两室一厅，83平方米，他孑然一身，独居绰绰有余。

近两年他每年业务量数百万，收入陡增，其实完全可以给自己换一套大一些的房子，但他没有。他只是在家里多安了一张木工机床，并偶尔购置几方上品沉香和紫檀。

刘春喜欢做木工，这套房子里的大多数家具都是他亲自设计并制作的。

对他来说，做木工是一项孤独而又有仪式感的活动：你需要设计、构图，在脑海中描绘你想创作的内容，谋定而后动，然后戴上护目镜、手套、口罩，一个人在昏黄的房间里寂寞地挥凿磨削，并不断根据物料本身的特点调整思路，让物件呈现最极致的美感。

在做木工的过程中，他可以达到一种心无杂念的状态：这世间万事万物与我无关，争斗、恩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和我都没关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眼前的这方木材，并让它绽放出最瑰丽的色彩。

刘春很喜欢锯木头的声音——规律、沙哑，独特的节奏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小时候，每天晚上在工厂做完作业，刘春都会走到厂房外的一间小屋子里，看父亲刘东锯木头。

“春啊，你知道这方木头叫什么名字吗？”刘东手上把玩着一块深黑色的木头，笑着问刘春。

“乌木！”刘春也没细看，早早抢答。

刘东呵呵一笑：“乌木也分很多种，你这个答案太笼统，扣分。再给你一次机会。”

刘春小心翼翼地拿过木头，仔细观察了几分钟，然后鼻子凑上去闻了闻，说：“纹细密丽，金丝缠绕，入手清凉，还隐有幽香。爸，难不成这是阴沉金丝楠？”

“你这小屁孩儿，哪来这么多小词汇的。”刘东笑着摸了摸刘春的头，“算你答对。这宝贝冬天触之不凉，夏天触之不热，有安神辟邪的妙用，今天也是幸运，在林子里找到小小的一块。待会儿我就拿它给你做个物件，让你随身带着。”

刘春正在做一根小型木雕，他聚精会神，胸前的阴沉金丝楠观音吊坠在灯光下光泽温润。

他的父亲已经失踪很久了。

“你可知道，在龙城城西有片林子，叫倦鸟林？”

“知道啊，有挺多农家乐，我还经常带姑……朋友去玩儿呢。”李法山咳嗽了两声。

门泊舟微微一笑，然后说：“嗯，但农家乐都是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在二十年前，那儿被一家叫‘春林’的木材厂承包了，而那家木材厂的老板，叫刘东，是刘春的父亲。”

“哦？刘春是木材厂厂长的儿子？”李法山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刘春一直喜欢做木工活，“你怎么知道这些？”

“倦鸟林里除了普通的杉木，还有一些金丝楠木，当时我挺喜欢这些物件，就和他父亲打过几次交道。”门泊舟说，“木材厂的效益最初还不错，一度成为龙城最大的木材供应商，直到刘春十三岁那年，木材厂旁边有家化肥厂发生火灾，火势蔓延，把林子烧了一半，工厂也烧没了。”

“所以刘东在火灾中走了？”李法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