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救赎（16）

“上诉是肯定会上诉的，但是案件移交到龙城中院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再等下判不排除要过个大半年，届时黄花菜都凉了。你要的就是他们低头认错，现在拿着一审判决打打他们脸也是可以的。二审我也会竭尽全力。”

杨顶天点点头，但还是忧心忡忡：“门泊舟会不会在法理上又想到什么东西和我们掰扯掰扯？”

“他已经想了很多了。”李法山笑着说，“在庭审结束后，他给苏杭之提交了一万多字的代理词，里面文献引用、法理探讨都很全面，但没用，我们把自己能吃透的吃透，并且一以贯之就好。做案子不是跑步比赛，谁跑得快就赢，我们要做的也不是引用文献比别人多，只是对自己的观点有充分论证，并且说服法官，法官认可了，我们就赢了。”

“那就好。”杨顶天说。“那我们之前败诉的那个案子呢？”他犹豫了一会儿后又问。

上次在法庭门口把鱼饵抛出去后，龙城媒体们跑得飞快，很快便调查出了刘冰妹妹的事情并做出了报道。但报道的效果却令杨顶天有些苦恼：有相当一部分的公众都站在刘冰那边，因为他们认为杨顶天的情感培训机构就是个脏乱臭的该取缔的垃圾组织，刘冰这是在为民除害。这种舆论的反噬令杨顶天感到不安。

“杨老师，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李法山意味深长地说，“你担心现在舆论不利于我们案件的二审对吧？但你有没有想过，舆论愤怒的点，其实和我们这个案子的核心争议点并没有任何关系？”

“哦？”杨顶天皱了皱眉头。

李法山耐心解释：“舆论在讨论的，是你的培训机构是否合法，是否应该存在，但我们案子在争议的，却是你是否因为那份《著作权转让协议》就失去了创作权。即使你的情感培训机构有问题，你合法范围内的创作权总应得到保障吧？甚至说，就算你创作的内容涉嫌违规，那‘一个人创作的内容是否合法’与‘一个人的创作权是否可以被剥夺’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法律关系，我们和公众在讨论的是两件事。在此情形下，尽管部分舆论暂时站在刘冰这一边，但这起案子在引发真正影响案件成败的司法界人士的注意后，已经出现很多讨论的声音了。创作权跟健康权、生命权一样，属于人身权，是每个人不可剥夺的权利，也是著作权法保护的最核心的内容。刘冰的一审判决水分太大，我们挤一挤就变形。在我们二审赢了以后，我们再抛出录音，刘冰涉嫌挟私，被反噬的就是她了。”

杨顶天听完这席话，愣愣地点了点头。

“李律师，这个案子你牺牲也挺大的吧。”杨顶天突然说。

“哦？”李法山只觉这个问题非常奇怪。

“对我来说，这个案子可能会决定我的命运，但对你来说，这个案子就是你日后在金阳法院打的无数案子中的一个，你因为我这个案子把和金阳法院的关系搞僵了，能叫牺牲不大吗？”

李法山闻言没有接话。

因为杨顶天说的的确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

正常情况下，本地律师一般不会对本地法院如此凶猛：因为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日后还有交集，混熟最好，关系闹僵了，法院随便在哪个程序上设卡，律师都会很头痛。在此情形下，真正对法院处处挑刺的，反而是外地律师会想：管你法院怎么样，我八百年才来这个地方做一个案件，闹僵了对我影响也不大，我打完就走，在可以和你拼到底的情况下，为什么我不拼一拼？

李法山苦笑着对杨顶天说：“这就是你找年轻律师的好处。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

旋即他又正经道：“你以为法官们个个都如此纯良吗？不是，他们也是人，是人就是复杂的，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作出各种各样的判断，你可以希望他们都作出公允的判决，但你不能指望每个法官都绝对公正。刘冰还好，只是因为个人情感问题作出了偏向性的判决，龙城也还好，毕竟是一线城市，司法环境总体健康，但有个别法官，尤其是个别偏远地区的基层法官，因为历史原因专业程度并不高，加上小地方，喜欢走关系，真有可能为了个人利益成为地方势力的司法保护伞了。我们作为律师，作为当事人，难道遇到自己认为不公正的判决，仅仅因为日后还有可能和对方有交集，就忍气吞声吃哑巴亏了吗？不！只有打回去，才能真正赢得尊重，只有赢，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错了。

“同样一件事情，我们认定是胡搅蛮缠还是合理维权，主要看在理不在理。这个案子，不是我们刻意针对她，是她一开始就在刻意针对我们，我可不管这些有的没的，我认为这个案子我们该赢，她因法律因素之外的原因作出了不公正的判断，就有问题，我咽不下这口气。赢比什么都重要。”

杨顶天闻言苦笑道：“遇到你这种比当事人自己还想赢的律师，我可真幸运。”

这话虽然从字面上看是认可，但杨顶天说出来的语气却有些不伦不类。李法山觉得很奇怪：“我怎么感觉你阴阳怪气的呢？”

“说实话，刘冰让我开始认真地反思我自己。”杨顶天说，“我在想我为什么要写作，为什么要开情感培训机构。要说写《把妹达人》的初心，是当时我将在网上更新文章作为自己当时卑微生活的一种发泄，我希望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忘记自己现实生活的不快，写作拯救了我。可是当我开始写《撩妹圣手》的时候，那种写作的感觉变了。我不再完全认同我写出来的文章的价值，我甚至不觉得我写的东西就是我脑子里真正相信的东西，我写《撩妹圣手》只是因为我的读者希望我写，以及我个人希望再挣些钱。我赚钱了吗？赚了，但我丧失了写作的快乐，也在写作过程中愈发怀疑自己。说白了，我不想再写这些东西了，甚至我现在也不想再用杨顶天这个笔名了。因为这个笔名及用笔名写的所有内容，都在提醒我之前的自己有多么不堪。”

李法山看着杨顶天的眼睛。他的眼睛平静而澄澈。

这份平静，和之前他打退堂鼓时的忧愁是不同的。之前的退堂鼓，是挫败后的沮丧，而现在的退堂鼓，是真想明白了。

或者是他以为自己想明白了。

“所以你想撤销上诉吗？”李法山问，“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撤了吧，判其他被告承担的赔偿我一个人付了，以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杨顶天了。”杨顶天微笑道。

“那你决定换个什么笔名？”李法山问道。

“杨柳风怎么样。”杨天天说，“吹面不寒杨柳风，我觉着这名挺诗意。”

“有点俗。”李法山说，“不如叫杨热，和刘冰的名字挺对仗。”

杨顶天哈哈大笑。

“那你的情感培训机构呢，还开不开了？”李法山继续问，“那可是你的现金奶牛。”

“不开了。”杨顶天说，“没啥用，男人自立自强最重要，什么技巧都是旁门左道。”

“你不开，有的是人想开，因为确实有很多男性，当然也有女性不知道该怎么和异性相处，怎么表达，怎么维系感情。只要有这份需求在，市场上这些情感培训机构就不会少。”

“嗯……有道理。”杨顶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李律师，这个你就不用替我考虑了，我会好好想想未来的。”杨顶天说，“还有，感谢你。这两个案子，你费心了。”

半年后，龙城中院维持了苏杭之作出的一审判决。门泊舟败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