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救赎（15）

保护作品完整权是李法山的主打点，现在门泊舟从学理上定义侵权门槛，其实就是给自己加了一方盾牌。只要合议庭认可了他提出的侵权要件，那么在原告方不能充分举证自己声誉降低的情况下，这个案子也就输了。

而在客观上，这个案子确实只有少部分狂热书粉对作品改编不可接受，而这部分狂热书粉和广大电影受众比起来，不值一提。

“李律师？”杨顶天见他愣愣的没反应，用胳膊肘撞了撞他。

李法山扭头看向杨顶天，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既然被告代理人聊到《伯尔尼公约》，那我们就好好聊聊《伯尔尼公约》。”

门泊舟，你不是看不起我吗，准备好付出代价吧。李法山心想。

“首先，我方提供的经公证的贴吧截图已明确表明，原告确因涉案电影的歪曲遭受了大量的负面评价。其次，我方其实并无更多的举证责任证明自己名誉受损。

“《伯尔尼公约》目前一共有177个成员国，在尊重公约的基础上，就保护作品完整权，各个国家具体的规定也有所不同，总的来说分为了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是以‘精神利益损害’为标准；第二种类型，是以‘荣誉或名声损害’为标准。前者，以法国、德国等成文法国家为代表，而后者，则以英国、美国等普通法系的国家为代表。

“产生这种分歧的原因，根据北京知识产权副院长陈锦川法官的观点及有关案例，是因为在1928年《伯尔尼公约》罗马会议中，普通法系的代表国家英国认为其本国法律无法对‘精神利益’进行确切的表达，而‘荣誉’‘名声’与依据普通法提起的损害名誉之诉和仿冒之诉所保护的人格利益更相似。在此情形下，为了协调各国意见，专家团规定成员国可以在其国内法律中对公约规定的损害作者声誉或名声的要求作出修改乃至完全删除。对保护作者权利较高的‘作者权利主义’国家，一般不需要由作者证明自己声誉受损。

“所以，我国作为沿袭‘作者权利主义’立法传统的国家，在进行《著作权法》立法时仅仅规定了作品不容歪曲和篡改，并未规定必须导致作者声誉受损，因此本案我方仅需证明涉案电影歪曲、篡改了涉案小说，就已履行完毕举证责任，无须再行举证名誉因此受到贬损。”

听着李法山在这里头头是道地对保护作品完整权进行分析，门泊舟心里那一丝惊慌的裂缝开始慢慢扩大。

李法山什么时候开始静得下心来研究学问了？

他不知道的是，为了这番发言，李法山在最近两个月让张白白和自己一起查阅了国内外几乎所有关于保护作品完整权的法律和文献，工作强度不亚于写一篇要求最严苛、一点没注水的硕士论文。这对连本科论文都是东拼西凑的李法山来说，着实是一场最残酷的修行。

李法山明白，要打著作权纠纷的案子，无论走多少花里胡哨的场外因素，归根结底还得拼理解，拼双方对《著作权法》的理解。而要战胜门泊舟，自己就必须将相关法理钻研得比他更透彻才行。

门泊舟在专业水平方面看不起李法山，这给了李法山可乘之机。

门泊舟可能永远不会想到，平素吊儿郎当的李法山最大的剑走偏锋，竟是返璞归真的“拼内力”。

李法山一开始很抗拒，很抵触，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取巧、偷袭与暗算，但没有办法，如今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如果不迈过这道坎儿，就只有跌入万丈深渊。

当你选择做律师的时候，你选择的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一条必须不断进步、不断成长、不断突破的路。

你会面临不同的案子，遇到不同的难题，你必须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蜕变来完成自己的进阶，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涅槃来实现自己的蜕变，否则你只会裹足不前。

如果你想走得更远，你只有逼自己。因为你身后已无人。

苏杭之微微点头，然后问门泊舟：“被告代理人，你还有什么意见要发表吗？”

门泊舟阴沉着脸：“对方的辩论意见我方不予认可，详细的代理词我们庭后书面提交。”

说实话，因为之前的疏忽大意，门泊舟对本案的研究浅尝辄止，并不深入。他深刻明白，如果自己此时仓促上阵，只会节节败退，还不如暂时鸣金收兵，整装再战。

这是一场漫长的开庭审理，随着双方激烈的论辩，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

“那今天庭审就到这里，原被告双方代理人就本案争议焦点的书面代理意见在庭审结束后一周内尽快提交给我。休庭。”

半个月后，李法山拿到了案件的一审判决。

一、亿至集团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立即停止发行、播放和传播电影《把妹达人之和你在一起》；

二、亿至集团、胡十黑自本判决生效之日起三十日内，在各自微博上对侵犯原告保护作品完整权的行为发布道歉声明，向杨天天公开道歉，消除影响；

三、亿至集团、胡十黑于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连带赔偿杨天天精神抚慰金、维权支出等各项损失十万元；

四、驳回杨天天其他诉讼请求。

总算赢了。

其实本案杨顶天的重点并不在赔偿金额上，对此李法山在起诉前就对他进行了充分说明，因此他并不觉得十万块的赔偿过低，他只是想摁着亿至集团和胡十黑的头给自己道歉，如今目的达到，杨顶天非常满意。

“李律师，真是辛苦你了。”杨顶天拿着新鲜出炉的判决书开心地说道。

“应该的，分内之事。”拿到判决后李法山也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如果这个案子也输掉，那李法山就真的被门泊舟捶到身败名裂了。

自从自己单打独斗以后，李法山才真正意识到每一份胜利的来之不易。

以前在团队做助理，天塌下来有金凤飞罩着，后来和刘春出走，个高的春哥会替自己遮风挡雨，如今自己举目四望、孤立无援，成败全在自己一人手里的时候，他才知道赢究竟有多难。

很多事业有成的富二代、官二代们总在强调自己的成功都是自己努力得来的。

其实从他们的视角来看，的确如此：名校是自己考的，钱是自己赚的，人脉关系都是自己打点的。

但是他们不知道，如果父母没有足够的资源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他就未必上得了名校，如果没有给他100万的启动资金，没有给他这么多和蔼可亲又实力雄厚的叔叔阿姨，他就什么都不是。

普通人光是攒那基础的100万，可能就得花一辈子的时间。

对于真正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光是活着他们就得拼尽全力了。

在搭了长达数年的顺风车后，李法山一直在孤独地拔河。

尽管自十八岁以后他便开始自己挣钱养自己，但在参加工作后，他其实一直被保护得很好，这份好让他自然而然地放弃了独立。

从一开始的失败，到后来艰辛的成功，李法山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那么需要刘春了。

尽管他身边早已没有任何人。

“李律师，他们应该会上诉吧？”杨顶天虽然心中欣喜，但也还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