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的精神相关联，不成其为文化

在我小时候生活的农村，多数人大字不识，能够识文断字就称为“有文化”。我父母是老师，在人们眼里是当之无愧的文化人。从小学到大学，从一名学生的角度看来，书读得多、懂得的道理多、对各种问题有自己的见解就是有文化，发表文章、著书立说那更是有文化。在组织部门工作那些年，文化很多时候被理解为知识分子、专家学者所从事的工作。到宣传部门工作后，一说到文化，马上想到的是归宣传部管理和联系的那些事情。再后来，随着文化产业兴起，吃的穿的用的耍的都成了文化，反而难得细想何谓文化了。

要给文化下定义非常困难，但如果对这个概念没有大致的界定，那么文化建设该从何下手、如何来做都很可能成为糊涂账。

何谓文化？从广义上讲，文化是人满足自身生存和生活需要的方式，是一个群体通行的生存智慧和普遍的生活状态。

这个话怎么理解呢？拿“吃”来说吧。为了维持生命，人必须不断从自然界获取食物，摄入身体所需要的营养。口腹之欲，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和欲望，本身够不上文化。但是，围绕着如何获取食物，包括采集或者渔猎、游牧或者刀耕火种，或者人工作业或者借助机械等；如何加工食物，包括生吃或者熟食，蒸煮还是煎炒、炸烧或者烘烤以及怎样搭配辅料、添加哪些佐料，口味清淡或者浓郁、麻辣或者酸甜等；以及如何保存食物，包括晒干或者风干、冷冻或者烟熏、盐腌或者糖渍等；如何享用食物，包括直接用手或者用筷子或者用刀叉、站着吃或者跪着吃或者坐着吃、分餐或者桌餐以及通常在什么环境就餐、在什么时间点开餐、座次怎样排列、进餐有哪些讲究等，古今中外的人，采取了不同的解决方式，创造了不同的工具器物，积累了不同的技术技巧，养成了不同的风俗习惯，由此发展出不同的文化。

“饮食”之事如此，“男女”之事亦然。追逐异性是人的本能，这够不上文化。但是，围绕着如何选择对象，比如要不要看长相、以胖为美还是以瘦为美，要不要看家庭、讲不讲门当户对，有没有年龄、学历、收入、性格方面的要求等；具体如何去追，比如是不是男方应该主动而女方可以矜持、要不要通过中间人说和、要不要事先征得父母的同意、男生通常怎样向女生表白、要不要送玫瑰花或巧克力等；对上眼后如何恋爱，比如是不是把结婚作为两个人相处的目标、可不可以有婚前性行为、可不可以未婚同居、可不可以交往其他的异性等；决定在一起后如何缔结婚姻，比如两个人决定结婚前双方父母要不要见面、需不需要男方到女方家提亲、提亲要不要下聘礼、婚礼通常如何操办、是不是也接受男生入赘到女方家等；结婚以后如何过日子，比如要不要自立门户、与各自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如何相处、家庭责任怎么分担、女性要不要工作、男人要不要做家务、是不是重男轻女、是一夫一妻还是一夫多妻还是一夫一妻多妾等，不同国家、民族、地域的人，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发展形成了各自处理恋爱、婚姻、家庭问题的观念、态度和做法，由此发展出不同的文化。

再比如，人需要遮羞保暖，这够不上文化，但是如何穿衣服，穿长衫还是短褂、穿对襟衣服还是中山装、穿旗袍还是裙子、穿西服还是和服，体现出不同的文化特色。

人需要遮风避雨，这够不上文化，但是围绕如何建房子，比如建筑式样如何，中式建筑还是西式建筑，哥特式建筑还是巴洛克式建筑，建筑方式体现出不同的文化特色。

人希望出行方便、运输省力，这够不上文化，但如何实现方便和省力，是骑马还是驾雪橇，乘船还是坐车，体现出不同的文化特色。

再比如，人需要沟通交流，这够不上文化，但如何实现沟通交流，是讲希腊语还是拉丁语，英语还是汉语，法语还是德语，有没有在使用语言的基础上发明文字，遣词造句有哪些讲究，采用什么样的书写工具，体现出不同的文化特色。

人为了自我安慰和激励而需要精神崇奉，这够不上文化，但是如何实现安慰和激励，崇奉自然或者人力，崇奉耶稣基督还是释迦牟尼，崇奉祖先或者英雄，崇奉成功人士还是道德楷模，或者除了自己什么都不崇奉，体现出不同的文化特色。

再比如，群居是人的天性，这够不上文化，但是如何把无数的个体、大大小小的群体组织成有序运转的社会，如何确定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建立什么样的道德规范，主张个人主义还是集体主义，提倡什么反对什么，实行怎样的制度，体现了不同的文化特色。

总之，所谓文化，就是投入了人的精神意识，体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并具有群体效应的行为活动及其产物。

没有人的精神意识发挥作用，不成其为文化。宇宙中生生灭灭的一切事物，在与人的精神意识发生关联之前，算不上文化；只有在与人的精神意识发生关联之后，才被赋予文化的内涵。

天上的星辰不是文化，人在观察它们的过程中发展出观星术，则成为一种文化；山间的野花野草不是文化，人赞叹野花野草之美，产生“发而幽香”等感悟，进而积累形成花卉鉴赏的诸多经验，发展出侍弄花草的各种方法，则成为一种文化；河滩的石头不是文化，人把石头捡回来加以雕琢打磨，当作摆设陈列起来，则成为一种文化。

没有社会成员的普遍认可、广泛参与和共同分享，不成其为文化。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一个人想什么做什么，如果只有自己这么想这么做，那算不上文化。只有“我们”“你们”“他们”的文化，没有“你”“我”“他”的文化。与“文化”一词相匹配的人称代词，只能是复数而不可能是单数。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必须很多人不约而同地都会这样想这样做的事情，才算得上是文化。

一定地域内多数人不约而同具有的行为活动特点，构成这个地域的文化。比如，四川人说四川话，喜欢打麻将，喜欢麻辣口味，生活比较随性，容易自得其乐。

不同社会群体中多数人不约而同地具有的行为活动特点，构成不同群体的文化。比如按职业来区分，公务员群体、教师群体、医生群体、企业家群体，各有其行为活动特点。按年龄来区分，青年人群体、中年人群体、老年人群体各有其行为活动特点。按照兴趣爱好来区分，玩音乐的人、爱旅行的人、打游戏的人、坚持运动的人、喜欢读书的人，各有其行为活动特点。

一个民族中多数人都会有的行为活动特点，构成这个民族的文化。比如，藏族同胞喝青稞酒、跳锅庄舞，彝族同胞吃“砣砣肉”、过火把节等。

从广义上讲，人类认识世界、利用世界、享受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各种活动，无论经济活动还是政治活动、无论科学技术活动还是宗教伦理活动、无论利用自然资源的活动还是保护生态环境的一切社会实践活动，都属于文化活动。

《易经》讲：“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通过文化活动，人在自然界刻下自己的印记，并把自己和其他动物区别开来。